七叔猶豫了,我們說好了的,隻過路,不打擾沿路的住民。
可同行的金家長輩卻道:「她是個嬌貴的女兒,如果不是遭了難,何至於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你等著,我去討!」
「不必!小子這就去。」
七叔猶豫再三,整了衣冠,這才去敲響路旁人家的門。
因為戰亂,路旁門窗都釘得死死的。
本以為沒人會應聲。
誰知,屋子裡頭的人瞧了瞧我們,竟然放我們進去了。
30
祁門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掉光了,臉上的皺紋一條壓一條,全是苦悶與歲月的痕跡。
她老得像村口那棵銀杏樹,千百年來,仍是那樣繁茂筆挺。
她拿出家裡烙的餅同我們分了。
見蘭芝蔫蔫被七叔抱在懷裡,還找出了家裡曬著的草藥。
她笑著,示意我們吃。
七叔卻看見她空空的家裡,有些猶豫。
「您……我們吃了,您老吃什麼?」
老太太搖了搖布袋,示意她還有。
Advertisement
她的小孫子脆生生道:「沒關系,我和阿婆可以抓河裡的魚吃!」
「路過的貴客,她請你們吃得飽飽的,千萬不要客氣。」
我們才意識到,老太太不會說話。
手裡熱騰騰的大餅一下變得燙手了起來。
我們不知道,她是怎樣在這樣的年月收下麥子,又烙出這樣一張大餅的。
老太太打了熱水,喂給蘭芝喝。
她垂眼的目光溫柔而含蓄,也許曾在某時某刻,這樣哄過臂彎裡的孩子。
七叔這樣的漢子,此時也禁不住眼含熱淚。
他將錢袋子輕輕擱在桌上,老太太卻搖頭,示意他拿回去。
她打手勢。
「我們是同一方水土上的人們。」
小童不理解這句的意思,隻是甜滋滋地笑著道。
在場的人,無論老少,都不約而同地哭了。
再踏上前行的路,行囊裡裝著徽州老人贈予的吃食,心亦沉甸甸的。
我們想帶上老人上路,她卻笑著擺手。
「我老啦,像村口的那棵老銀杏樹一樣老了。老人走不動路,走上路也是個拖累。
「家裡的人都走了,是我自己要留下的。這個孩子是個痴兒,所以也跟著我留下。
「我生在徽州,死也要在徽州,如果不能留在這片土地上,又有什麼意思呢?」
……
直到過了祁門,到了更開闊的視野,竟然更難了。
舒州廬江是兵將必爭之地,因而叛軍也撥了一股在此圍剿。
再像從前那樣聚族而行,便很容易被盯上。
起先,是各家分開。
到後頭,連我們自家都分開了。
路上顛簸,蘭芝病得很嚴重。
七叔母守著她,日日夜夜地流淚。
他們要在就近的地方找個大夫。
這裡的州縣,可能已經被兵丁佔據了。
此行無畏於羊入虎口。
七叔要送我走另外一條路。
我掙扎道:「七叔,我和你一起走!」
他卻抓住我的手臂,認真道:「小瑾,你必須走另外一條路。」
「為、為什麼……」
「如果真遇見了叛軍,我可能活不成,你七叔母和蘭芝還有一線生機。我們方家的根基不在徽州,而在東南,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方家最後的頂梁柱。」
「我……」
臨行被如此託付,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瑾,去吧。」七叔按了按我的肩膀。
他與我相見最遲,卻依然如至親長輩般愛護我。
「你的本事,徽州困不住你,潛龍入淵,縱然換個地方,我也相信你能重振我方家。
「七叔是個沒用人,放不下妻子與女兒,不能替方家壯大。剩下的路,你就替七叔走吧!」
他將大量物資和伙計都留給了我。
自己卻領著妻兒,朝險境走了。
七叔母臨走時,流著淚把手上的镯子褪給了我。
「你身世多舛,無人真心愛護你,這麼多年,我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疼的。
「小瑾,來路須當心。」
我和他們在新安江前分路而行。
如他們所言。
往後的路,真的得我自己走了。
可世事艱險,那麼多的貨物,又豈是我一個十三歲的姑娘能把控的?
31
伙計帶著貨物翻臉。
他是方家鋪子裡的老實人,從前有長輩在時,都輕聲細語的。直到隻剩我一個人,就倏地變臉了。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有時富貴時惡意不行,蒙難了,便都顯現出來。
他最後的善念,大約就是沒有殺了吧。
我被他一腳踢下牛車,滾落在地上。
幸而護住了要害,四肢隻是擦傷。
他並不知,我也是防著他的。
前方就是舒城,說不定便有兵丁在守著。
這麼多的貨物,七叔是好心,可有時也會釀成禍患。
我懷裡裹著的,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翻坐起來,因逃難已經足夠狼狽,再加上從小在外沾染了市井氣息。
如今,看起來也是一個瘦巴巴的小子。
這樣便足夠。
趁天亮,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舒城的方向走去。
果然,到前方城門,伙計的屍首橫在一側。
有個兵丁拋著他的錢袋,「哼」了一聲:「就這麼點貨物,值錢的早跑了!」
我跟在流民堆裡,低著頭進城了。
叛軍也要好名聲,守在這裡,隻是為了圍剿富商大賈。
幸而七叔走了另一條路。
不知其他地方,也是不是這個光景。
一路上,我真是受盡了苦。
天上大旱,下不了一滴雨,葉子上的一點露水也要被四處爭搶。
河裡的魚,地裡的草根,早已經被人們嚼光了。
我餓著肚子,整個人餓得佝偻,又不敢露富,隻能忍著。
到最後,隻能匍匐爬行。
我這樣的流民,在城裡也不算少見。
人們眼裡發紅,卻因缺水流不出淚。
「老天啊!
「老天啊!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我勤勤懇懇了半輩子,米也不曾少交,人也不曾得罪過,為何要這樣對待我!」
是啊。
聚集到此的人,平日都是頭背青天、汗滴禾下土的農民。
他們又曾負過誰?
等出了城裡,路上的日子便好了些。
我摘了些沒人要的酸澀果子,很迷茫。
不知往哪裡走,卻也要往前走。
終於,路過一個還算有個模樣的村莊。
我上前討水喝,農戶有些警惕。
問了我從哪裡來。
我說:「從徽州府一路逃來的。」
「徽州府。」他聽著,居然放松許多,「我們村子裡也有一對夫妻,也是徽州的,聽聞是歙縣人士,前不久逃難來的,你可以去投奔他們。」
人在他鄉,既遇故民,也是一樁幸事。
我打算去碰碰運氣。
誰知,剛走到那棵大槐樹下,我抬眼一望,忽然捂住了嘴。
32
兩棵楊樹,一繩秋千。
阿青嫂坐在秋千上,抬頭笑著朝旁邊的男人說了什麼。
她绾著發髻,人年輕了許多。
而旁邊的男子,居然是一個我意想不到之人。
——方四叔。
腦子瞬間活絡了,從前想不通的問題,如今也想通了。
怪不得四叔一直未娶,怪不得他待我那麼好……
人在舉目無親的地方,反而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遠遠站在後頭,沒打擾他們。
也沒上去相認。
秋千下的阿嫂笑得那麼開心,四叔也松快了許多。
或許,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到如今,我才明白七叔母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謝過農戶,又踏上了前路。
我仍不知道我的路在哪裡,但隻要往前走,總會有希望的。
可是,天不遂人願。
老天苛薄,不肯下雨。
人們求雨的招數用了一招又一招,可終究沒用。
戰亂,飢荒,蝗災。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年。
當我又路過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和身旁無數流民麻木地前行時。
我終於抵擋不住無力,一頭栽倒在地。
周圍的流民眼睛亮了起來。
活人,不能吃。
死人,意味著加餐。
當三雙黑爪子摸上我的腿時,人群中忽然衝出個蓬頭垢面的婦人。
「你們不許動她!不許動她!」
她哭得聲嘶力竭,直到腰背沒那麼佝偻,我才認出她的模樣。
她,是我的阿娘。
33
到現在的話,許多事情終於能說清了。
為什麼我無數次暈倒也不會被拖走。
為什麼我餓到竭力時總有吃的在角落裡。
不知從什麼時候。
也許是從出了舒州。
也許是從出了村莊。
阿娘就悄悄跟上了我。
她記得和我的約定,仍然不敢上前打擾我。
卻仍掛念著我。
我力竭暈倒的時候,聽見一個聲音在旁邊絮絮念。
野火低垂,荒蕪一人的林地裡,隻有我和她。
有什麼東西貼在我的唇上。
「汩汩」的血腥味縈繞在我的鼻間。
我聽見她說話。
「我、我沒有喂過你一天奶,如今喝了我的血,也、也算是喂了奶吧。你莫要怨我,我……我也是太怕了。沒有兒子,你阿爹便打我,我被打怕了,便想要個兒子。懷你的時候我總盼是個能使把式的小子,可生你的那天晚上,我卻夢見了一個姑娘朝我笑,我、我有一瞬間,多麼希望你是個像我的姑娘啊!」
天亮了。
我茫然地站起來。
阿娘的屍首倒在地上。
母親的血肉在我口中彌漫。
我在見這個世界之前,最先見過它們。
阿娘臨死前,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於她,也許是心願已盡。
天上又落了雨,周圍人都驚呼了起來。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下雨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她的身體號啕大哭。
老天爺啊,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戲耍我!我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
一個女人,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錢給了大兒。
愛給了大女兒。
血肉和命給了小女兒。
她輕飄飄地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將血與肉都付之一炬,卻什麼也沒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