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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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辛勤勞作,供養父親、供養丈夫、供養孩子——都是一場空!


雨淅淅瀝瀝而落,有人在雨中旋轉、跳舞,他們親吻著大地,張口接著雨水,慶賀著荒年來之不易的雨露。


終於下雨了。


雨,是老天的賜福,也是母親的恩降。


春雷陣陣,過了這個春天,我就十四歲了。


可惜,阿娘看不見了。


34


我安葬了阿娘的屍首,記下地方,暗暗發誓。


來日,若我還活著,我定要將她帶回徽州。


路上遇見個外地的藥商,他在此地急得團團轉。


我熟讀輿地志,替他指了路。


作為報酬,他給了我十個饅頭。


及至離別,我忽然問道:「大人,我見你的東西都已賣得差不多了,怎麼後頭還裝著貨物?」


「啊,那是黃柏和大黃,其他藥材都賣了,唯有大黃千餘斤無人購買。」


我想了想:「要價幾何?」


「賤賣了,隻要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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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了。」


衣裳內側縫著的銀子,恰好隻有十兩。


「你?」商人左右猶疑,嘀咕著看著我。


「正是,我是歙縣方家的,賢兄若不信可去一問。」


「是了。」他又喜笑顏開,「我雖沒結交過方家,卻知道蕪湖的高家。」


「如今世道亂,得多防著些,小友見諒。」


「賢兄想的是。」


我言簡意赅,卸了貨物就走。


運貨的骡子,我也買走了。


幸而遇見的是有交情的,能讓利幾分。


這些貨物,運不了多久,甚至出不了舒城。


藥商有些嘀咕,卻也不解。


待他走後,我輕撫著藥材。


囤積之道,極能知物,善用奇勝,其贏得過當,愈於婺遠時。


旱災,飢荒,流民後便是大疫。


果不其然。


數日後,舒城疫疠流行,急需黃柏,大黃治病。


二藥供不應求,價格猛漲。


我適時拋售。


連本帶利賺紋銀五百兩。


從前得心應手的本事,如今又做成了,卻是一地茫然。


35


合州城。


值此兵家必爭之地,終於消停了許多。


朝廷派來的官兵維持秩序,疏通難民進城。


我排在裡頭,守城的官兵問我:「有路引嗎?」


「有……」


路引,這是最重要的東西。


倘若沒有這個,路上便沒有那麼好走,所謂堅壁城野,也變成了豺狼野獸。


「咦,徽州府歙縣人?」他道。


「有什麼問題?」旁邊人問。


「沒什麼,隻是這個小子的來歷,竟然同葉大人有些關系。」


葉大人?


聽見這個稱謂,回憶漸漸籠上心頭。


歙縣人士,朝廷新貴,難道是……


還未容我多想,便進了合州城。


城內,秩序井然,偶有富家施粥之處,也是一派清靜。


這些應當都是此地官員指派的。


難道,當真是葉銘臻不成?


我心中燃起一絲去找他的希望。


轉瞬,卻又放下了。


今日我褴褸,他為官,再相見已很不合宜。


昔年一起在德啟公舊宅裡分食飯團的情誼,也在這麼多年的時光裡消散了。


就算是再見了,又能如何呢?


說不定,他已娶妻生子。


說不定,他已並不是我所識的那個葉姓少年。


好在,我還有銀錢。


錢,在安穩的地方,是個好東西。


有了錢,我換了一身行頭,泡了香湯,洗去了一身汙濁。


量衣時,我發現自己瘦了許多。


可更多的人,死在那場大疫裡。


叛軍在此盤踞半年,久攻不下安慶、合州,終於顯現頹勢。


朝廷派來的官員都是當今朝廷的新貴,是陛下的心腹。


與之同時,秋闱仍要準備。


因而,我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曾經的汪教諭。


或許,如今該叫他汪學正了。


教諭是九品官,而學正卻是正六品。


這些年,他耗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從微末爬上來,面色也滄桑了許多。


他問我七叔母如何。


我說那年走散了,便再也沒見過。


汪學正嘆息一聲:「戰亂無情,如今朝廷也騰出空來,該下手了。」


我問他,今年的秋闱還照常嗎。


汪學正答:「按都指揮使的意思,叛亂今年夏天應當就能停。這是陛下即位來的首次科考,他不想因此而停廢。」


而後,又道:「你大哥也在合州城內,他近來讀書很認真,我看過他的文章,說不定能中舉。」


我抿了抿唇:「我從前和他說過許多難聽話,再見已很不合宜。」


「去見見他吧,你的生父為了供他在荒年讀書,累死在何家的田莊上;你姐姐被夫家打得不成樣,卻仍給他塞銀子。現在也不知所終,他心裡也很不好受。」


「去看看他吧,秋闱在即,他卻整日渾噩,若是考上,說不定於你有利。」


汪學正話說得不分明,卻有暗示之意。


「我聽陛下的意思,是要改開中運鹽之法,屆時官府有人也好。」


開中法?


這正是四叔起家的法子。


我心頭微動。


如今手上隻有四百兩紋銀,再起家容易,可戰火過後千瘡百孔,生意沒那麼好做。


我朝他道謝:「晚輩知道了。」


世事總是這樣兜兜轉轉,想見的人見不成。


刻意躲著的人,卻總是見得到。


我有意去見我大哥,誰知,竟碰到了葉銘臻。


書院前的那棵大槐樹下,我與他相顧無言。


我記得狀元坪的村口也有這樣一棵大槐樹。


幼年時,我總愛爬上槐樹的枝丫,朝他揮手。


「阿嫂說槐花蒸飯又香又甜,葉銘臻,我們採些槐花回家去吧。」


他很無奈,又捉不住我。


「小瑾,小瑾,你快下來!」


後來,槐花落了滿地,我撿了起來,做了好幾個香甜的夢。


此時此地。


槐花仍在,人卻不似當年。


我與他同時出聲。


「你……」


「你——」


倏然笑出,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36


他如今在朝野之中名聲不大好。


和官宦走得近,不是直臣的路。


我和他自幼相識,知道他心中的決斷,也明白有的事不必再勸。


我隻問他:「你還記得那年的仁、義、禮、智、信嗎?」


葉銘臻一身官袍,人愈發肅整如玉。


他點頭,輕輕道:「我省得的。


「你放心,這麼多年,德啟公的教誨我從未忘記。」


德啟公教了我們什麼?


地脊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微言大義、做人的道理,都在四書五經裡了。


我朝他點點頭:「我信你。」


一如那年,他在槐樹下接住了我。


我也同他說:「我信你。」


此時此地,尤勝當年。


我沒見到我大哥,他的同伴說他去城外廟裡清修讀書了。


同時,也為我阿爹阿娘祈福。


我至今沒告訴他阿娘的死訊。


我終究是心軟了一瞬。


留下夠他讀書的銀兩,我想,待到他考完就告訴他真相吧。


叛亂平定,幾經周轉,我又回到了徽州。


昔之門楣光燦者,今則金碧凋殘矣。


昔之居氣養體者,今則意懶神灰矣。


戰後重建,頗為繁難。


在縣丞的暗示下,我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年的積蓄悉數捐了出來。


從前的親人都不在了,我才十四歲,還有很好的未來。


許是其他人捐得都沒我多,兩淮之內,我居然也跟著輕輕謀了個嘉獎。


陛下贊我,實為女中英傑。


我也因此名震兩淮。


家中的生意好做了許多,我亦開始了販運之路。


一路走,一路尋找當年的親人們。


七叔在破舊的縣城被找到,他沒了一隻手掌,卻死死護住了七叔母和蘭芝。


我找到他時,愧疚得流出了淚。


他卻寬慰我道:「沒關系,傷的是左手,右手還能撥算盤。」


四叔和阿青嫂是自己回來的。


他們的關系還是不鹹不淡,相交如水。


也許,在禮教的束縛下,他們再也不會找到那樣一個世外桃源。


也是這年,開中折色制開始了。


朝廷下敕令,允許商人以銀易引獲得商品鹽,免除赴邊納糧之苦


餘鹽開禁,持有鹽引的商人可以直接從灶戶的手裡買補餘鹽。


這便保證了充足的貨源,免除了守支之苦,也成為兩淮鹽商牟取厚利的有利之機。


我在十五歲那年正式踏入兩淮鹽業。


因捐納有功,又有四叔打的根基在,我販鹽很是順利。


汪學正悄悄問我:「你背後是不是有人?」


我笑著道:「不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


問清了相熟的人,其中關竅,我一下便想通了。


當今陛下身邊的紅人當數葉銘臻。


有他在其中斡旋,我成為江南總商,維護榷鹽,倒也是個很不錯的人選。


37


當今陛下疑心重。


因而葉銘臻屢受重用,朝廷舊臣被疑兩心,削的削,砍的砍。


而太監,作為天子家奴,卻很受重用。


兩淮鹽業積累甚重,陛下不放心曾經的富商大賈。


聽聞葉銘臻與我有少時同窗之誼,很是感興趣。


恰好蒙他開天恩,下江南。


我那時已在揚州置辦了庭院,為交際往來,修得很是恢宏富麗。


陛下便落榻於我的夢園。


流水般的銀子使進去,哄得龍心大悅。


他酒後便定了:「你,便為江南皇商。」


如此,在我十五歲之年,我冠以皇商之名。


算來算去,竟也是女子之身助益了我。


正是疑心病重,才不願意江南士族坐大。


我一個女子,無根無基,身若浮萍。


既無父母,又無雙親。


恰恰符合他對「刀」的要求。


而他的另一把刀,則是葉銘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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