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身,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捧著我的腦後,埋下頭來。
我以為他要吻下來,呼吸倏地一窒。
不想他呼吸停在了我面上,濃如墨的眸子直直地望入我眼中。
「殿下若想試探臣的心意,大可不必如此。臣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臣心悅殿下久矣。臣此生惟願山河永安、殿下無恙。」
「殿下有心借和親之機收復北境、替母報仇,臣願陪你赴刀山火海。可宮門外,殿下拋下臣獨自而去,可知已是當場要了臣半條性命!?」
「所以公主殿下,權當是讓臣多活幾日,勿要總想以一己之力拯救蒼生,蒼生之責何其沉重,要你一人承擔?」
「你還有臣,你可以信任臣!」
字字句句,振聾發聩。
我近乎顫抖地撫上他的面龐:「可我此生,亦惟願山河永安,將軍無恙。」
他眸中一暗,鋪天蓋地地就吻了下來。
唇舌交接,渾然忘我。
四肢百骸,顫慄如火。
「那便一起,無論何種結局,臣陪你共赴。」
「待此事了結,你不做將軍,我不做公主,我們到那春江水暖之處,經丘尋壑,攬幽探勝,可好?」
他答,好。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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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節,曾經的梁都燈火通明。
車輦經宮門,至長街。
長街兩側,跪滿了衣衫破舊、滿身枷鎖的梁民。他們被放出來,看曾經梁國的公主,恥辱地,被封為呼羯王的妃子,成為他的姬妾。
呼羯王答應了我,今夜之後,便將長門之上懸掛的頭顱悉數取下,擇日安葬,因此請了大覺寺一眾僧人進宮誦經超度。
我的車輦在前,穆平川一行步行在後。
車輦停在了長門下,不再向前。
外面突然一陣騷動,我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隻聞一聲沉悶的重物砸地聲,我撩簾出去,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
在我面前摔得七零八碎的這個人,叫周啟星,前幾日才秘密見過我,交予我皇宮武器儲備圖。
婢僕們已癱軟了一片,有的在幹嘔,有的在哭泣。
長門之上,呼羯王俯視著我們,猶如看一群蝼蟻,高聲道:「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們這些梁國賤民都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就是忤逆不尊、膽敢反叛我呼羯的下場!」
我攥緊了衣袖,下車跪下:「王上英明神武,我等豈敢不尊。」
話未落音,就有石子、泥土和不明的黏膩之物砸到了我的身上。
穆平川帶著一眾僧人擋在我身後,才擋去了不少。
有梁民高聲呼喊:
「我等北民之苦,公主可看見了嗎?梁帝是不是早把我們忘了!?」
「呼羯屠我百姓無數,公主卻嫁予敵寇,向敵寇俯首稱臣,可知恥辱二字如何寫!?」
我回首,看到一個幹瘦的,隻剩一眼完好的少年立於人群中,憤恨地看著我。
在呼羯士兵提刀過去之前,我暗暗使出掌風,將其擊倒在人群之中,大吼一聲:「無知小兒,毫無眼色,如今這天下,已是呼羯之天下,你不知嗎?」
我的表現,呼羯王頗為受用。我上城樓後,他正懶懶地坐在最高處的龍椅上,看著宴池裡的舞姬身姿搖曳。瞾國公主坐在一側,臉色蒼白。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為震懾我,就像震懾曾經的瞾國公主。即便知道我們心懷鬼胎,仍無大所謂,隻因他是那樣的自信,自信這天下已無人能奈他何。
我盈盈跪下:「王上,可允臣妾獻上禮佛之舞?」
他頗有興味地看著我和我身後的僧人,笑道:「禮佛之舞?從未聽過,有趣!」
旁坐的右賢王和一幹臣等,均眉目不善地看著我。
梁國舊臣盜圖之事敗露,此事自然和我脫不了幹系,人人都知道我這一舞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在,呼羯王,足夠自大。
我和一眾僧人入宴池。他們變換陣型,圍作一圈,翻轉遊走。穆平川一身袈裟坐於池中,口中唱著佛經,我在他身邊,以供佛之姿翩翩起舞。
旋轉,不停地旋轉,裙擺大開,宛如旋傘。
呼羯王眼神陰鸷地看著我二人,眼中已漏出了殺意。
想必,湯泉之事,他已知曉,按住不發,隻待今日一齊殺給我看。
就像他當年對母親做的那樣。
母親是那樣的堅韌,那樣的渴望自由,她在宮裡熬了十幾年,隻待父皇駕崩便可被放出宮去。
被囚宮中時,她曾對我說,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絕境,隻有對絕境絕望的人。
她那日在這宮牆之上,是經歷了什麼,才會義無反顧地一躍而下,我永遠不會知曉了。
穆平川的聲音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因果循環,現世為報!」
這句梵語,他曾在南下的渡船上,無數個噩夢的夜裡,一遍遍念給我聽過。
說話間,我與他同時飛身而起,一個刺向右賢王,一個刺向呼羯王。剩餘僧人,亦是各有目標。
雖呼羯人皆早有準備,但將軍帶的武僧個個是一代梟雄,武功一般的被當場拿下。隻右賢王勉強和將軍纏鬥起來。
至於我,我的袖劍被呼羯王當場震斷。他掐著我的脖子,如同看獵物一般看著我。
「赫蘭將軍的女兒,竟如此無用,這點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現眼?」
瞾國公主想來救我,被他一掌打翻在地。
「當年你也是這般不自量力地持劍衝向我,你可知,我根本不是你母親的對手,若不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當肉盾,我根本沒機會要挾她。」
他掌上收力,聲音輕佻:「所以說啊,害死她的,是你!當年我沒抓回你,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你不妨想一想,今夜我會怎樣地——憐!愛!你!」
我猛烈地咳嗽著,斷斷續續道:「我母親——曾,曾說過一句關於,你,你的話……」
呼羯王松了手,扔我在龍椅之上,等著我說下去。
我笑著爬坐起來:「她說,你比我父皇,還不堪為人!一想到你,她就惡心!」
呼羯王氣得怒目圓睜,一掌就要向我劈來,但還未至我面前,自己就突然喘不上氣來。
他大驚失色地看著我,怒道:「你——」
我冷笑著看他,高喊了一聲:「母親!阿兄阿姊!阿弟阿妹!你們若在,便來看著,婳兒今日來給你們報仇了!」
呼羯王抓著自己的喉嚨,臉漲得通紅,人滾倒在地上,不停地撓著自己。
他怎麼能想到,我連他聞不得紫花蒲公英這樣的秘事也知曉。我整件裙衫沾滿了特殊煉制的紫花蒲公英粉,驗不出來毒,卻實實在在地可以叫他生不如死。
宴池下方,穆平川已砍殺了那臭名昭著的戰犯呼羯右賢王,便是他,整日在營中把梁民當牛羊宰殺。那些呼羯最為權貴之人,悉數被制服。武僧們一路殺了下去,徹底控住了整座長門宮樓。
穆平川走到我身邊,替我拂了拂被弄髒的衣裳,瞟了一眼滿地打滾的呼羯王。
「臣來殺,別髒了殿下的手。」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搖頭。
這麼快就死,那是便宜了他。
長門下,呼羯禁軍首領已帶人圍了宮樓。他們上不來,我們亦下不去。將軍搭弓挽箭,一箭一命。長門太高,他們太弱,箭矢根本上不上來。
呼羯軍佝偻著背,拉了梁民擋在身前,大聲喊話:「梁國鼠輩,速速放了吾皇,否則,我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14
我們僵持了許久。
宮樓下的禁軍已開始布置幹草,他們打算以濃煙逼迫我們就範。
我們在等一個信號,等梁軍拿下都城南郊的信號。
或許幾個時辰,或許幾天,或許,永遠等不到。
我和將軍並肩坐在城樓上,看著天上的圓月。
「若是此行徒勞無功,還斷送了性命,將軍可後悔?」
他輕撫我鬢邊的發,聲音柔和平靜。
「為你,永不後悔。」
我輕輕靠在他肩上:「將軍無悔,但我悔,我後悔沒早些看穿你的心思。」
他低聲輕笑:「不晚,正好。」
接著又說:「殿下以後可以換個稱呼嗎?將軍二字,過於普通。殿下可知大梁大小將軍有多少個?喚我子崇,可好?」
「那你也別稱我為殿下。」
「你想聽我喚你什麼?」
「嗯,我想想……」
瞾國公主清了清嗓子,道:「二位,不是我煞風景,隻是這呼羯王你們殺是不殺,你們不殺,我可就殺了。」
呼羯王已被自己撓得體無完膚、血肉模糊,若不是綁了鎖鏈,恐已有心求死了。
「姐姐急什麼?」我笑道。
「遲則生變。皇城禁軍成千上萬人,我們就二十幾人,如何殺得出去?如今我們已入絕境。死之前把他殺了,也是痛快的。」
我站起身來,認真地看著她。
「姐姐,我向來說話算話。你予我輿圖,我便是折命在此,也定會予你自由。」
她一臉不信地看著我,提著刀,走向呼羯王。
我攔住了她,提溜著已經暈死過去的呼羯王,走到了城牆邊。
長門下,幹柴已裡外堆了三圈,火星,已四處燃起。
穆平川曾說,跪著,是報不了仇的。
此刻的我,高高站著,看著下面四處放火的呼羯兵,和滿身枷鎖的梁民。
「城下的大梁子民,我有一言,想說與諸位聽。」
將軍幫我把呼羯王按到了城牆邊,滿目柔光地看著我。
城樓下的梁民見我提著方才耀武揚威的呼羯王走了出來,一片哗然。
「呼羯一族佔我國土、辱我梁民已七載有餘。我一路從大梁南境走來,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大梁子民是在何般的煉獄中艱難求生。少無所養、老無所依,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一路都在思考,造成這一切的,是誰?是殘暴的呼羯王,還是我那昏聩的父親。」
「我的父親,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居其位,不謀其政,梁國北境淪陷,一半的責任在他!說一句大逆不道之言,他以身殉國,實不足惜!但稚子何辜?我梁朝二十餘王子公主,最小的尚在襁褓,他們至今仍掛在這城牆之上,風吹日曬、不得安息。我大梁百姓又何辜?敵國來犯,累及萬萬民眾窮苦卑賤至此!」
說到此處,已有梁民站起了身來,朝我行梁國效忠之禮。
「方才有人說,大梁皇帝已放棄了北境,不顧北境百姓死活。絕非如此!」
「七年來,大梁皇帝朝乾夕惕、夙夜在公、勵精圖治、絲毫不怠。江南富庶,他一朝皇帝,卻從不著錦衣華服、從不食珍馐美馔,一應用度,與尋常百姓無異。他總說,北境臣民一日不歸,他便一日寢食難安,於是終日勤儉克己,為一國之表率,隻求充盈國庫,早日北徵!」
「鎮北將軍穆平川厲兵秣馬、栉風沐雨、枕戈待旦,身患寒疾卻七年如一日地守在北疆前線,數次深入敵腹、以命相搏!」
「梁國尚書周啟星,他妻兒皆喪命於呼羯人之手,卻忍辱負重潛伏呼羯王身側七年,為我梁軍傳遞重要情報,就在剛剛,他自這城樓被呼羯王扔下,卻吭都未吭一聲!」
「這般的忠臣良將,南境有千千萬!無數臣民上下一心,便是為了今日!」
聞及此,有梁民起身,走到周啟星周大人的屍體前,抹了鮮血在自己臉上。圍押的呼羯兵大聲呵斥,被奮起的梁民以腕間镣銬鎖喉拖進了人群。
「諸位可還記得七年前的梁都上元燈會?我記得!那年燈會,有一個少年在這長門之下獻藝,他說,畢生之夢便是報效國家、擊退呼羯。方才,我在長門之下,再次見到了他。他骨瘦如柴、衣衫褴褸,沒了一隻眼睛,脖頸雙臂都被掛上了鐵鏈枷鎖,可即便是這樣,他仍有骨氣朝我吐痰、罵我沒有氣節!」
「那一刻,我欣慰至極!我大梁子民,脊柱永不彎折!有如斯少年,何愁大梁無復興之日!」
「人生苦海,你我同舟!若想破水而生,須當奮楫揚帆!」
「我,大梁公主趙婳,在此起誓,即便是戰死在這皇城,亦要收復北境、還爾等自由!大梁子民們,你們可願同我一起,掙脫桎梏、打破枷鎖,破城門、迎梁軍,殺賊人,得自由!?」
剛剛那個朝我扔石子、吐痰的少年,唰地站起身來,高聲吶喊:「為了公主!為了大梁!為了自由!!!跟他們拼了!!!」
說完,怒而撲向一邊的呼羯兵。
頓時,下面如浪潮般的呼喊陣陣響起,身批枷鎖的梁民們,紛紛以枷鎖為武器,怒而衝向幾乎被嚇破膽的呼羯兵。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水若想覆舟,隻消那第一聲怒吼響起,便會化作滔天巨浪,傾覆而下。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遠處,一束鮮紅的煙花自天邊炸開。我的皇兄,親自帶兵來了。
我和穆平川對視了一眼,他松了手。
我在呼羯王耳邊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
「我來,不過是帶我母親去看江南的花,聽滇北的風。殺你,不過是順帶手的事。」
呼羯王驀地瞪大眼睛,凌空亂抓了一通,就那麼墜下了樓。
一陣風起,城樓上高懸的頭顱,紛紛震顫起來。
15
兩年後,江南船塢。
穆平川在船上起了爐子,一邊用來煮茶,一邊用來煎魚。
我在岸邊撿著曬好的桂花,計劃著釀一些桂花釀,做一些桂花糕。
一些自留,一些拿去賣。
我們這幾日遊到了此處,覺得風景甚美,便多停留了幾日。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樂似神仙。
又尋了最美之處灑下一些母親和阿兄阿姊們的骨灰。
要去往下一處時,未待上船,一陣急促的蹄聲靠近。
晨曦之下,秋風之中。
高頭大馬逆光而來,朗朗笑聲順風而至。
「阿婳,子崇,說好一月來信一次,這月怎麼無信,叫朕一通好等。」
穆平川知道皇兄近日在此地巡察,早斟好了茶,就待他前來。
「陛下近日好興致,竟沒被政事鬧得焦頭爛額。」
「還說呢!你們倒是撂挑子走人松快了,留我一個孤家寡人好生寂寞!」
我替皇兄夾了塊鮮嫩的魚肉。
「皇兄真不講道理,北伐一役,我們可是首功,不戰而屈人之兵有多少,救我大梁百姓有多少,省我大梁國庫銀子有多少,皇兄可算過?我們這是提前把幾十年的活兒一次性全幹了。再者說了,子崇提拔的永安將軍,我提拔的那個少年,哪個不是以一頂百的好兒郎。皇兄就偷著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