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們整日遊山玩水的,著實是令人羨慕啊。不過你們卸了身份,也不肯收銀錢財產,莊子奴僕一概不要,如此兩袖清風,可能快活度日?」
穆平川笑了笑,遠眺江上清波、旭日東升。
「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其實都是免費的。婳兒正籌備著開一家苦盡酒館,就開在這舟上,有人來,便煮酒一壺,清談一晌,掙些口糧自是不難。」
我則認真道:「如今天下太平,多虧有皇兄這麼一位明君。但皇兄仍須久久為功、馳而不息,方得如我二人一般的普通百姓,能無憂無怖地活著。倘若哪日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便知是皇兄懈怠了。若真有那時,皇兄千萬別硬撐著,不若早早物色了年富力強、精明強幹的替您照看這天下,您呀,就可早些來同我們一起寄情山水了。」
皇兄聽出了我話中的放肆,卻不生氣。
「我看你倒是合適得很,我今日已懈怠了,你倒是有活力,不若你和子崇替我解決江南蝗災之事去罷,讓我也在這小舟上聽雨垂釣、松快兩天。」
我擺擺手:「皇兄知人善用,身邊有那麼多精兵強將,要我們作甚。我們可不像皇兄,老黃牛一般任勞任怨,還能自得其樂。況且,當年和親一事,皇兄可是答應了我,事成之後,放我和將軍自由於世。我們的快樂啊,不在宮廷內苑,而在這首亂湊的詩裡——」
我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抖開來。
前幾日我們臥船賞雨,穆平川寫了前兩句,我寫了後兩句: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魚蝦留瓮內,
快活四時間。
餘生,我隻求——
穿重巒疊嶂,遇流水桃花;過千巖競秀,賞雲蒸霞蔚。
見山見水見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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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風知雨知太平。
浮生念:山河永安,伊人無恙。
(正文完)
番外:穆平川
1
我認識阿婳,早在她識得我之前。
阿婳剛出生不久,母親帶我進宮去瞧,逗我說,那是我將來的媳婦兒。
我站在蘭妃娘娘的榻邊,戳了戳阿婳粉嘟嘟的小臉,說:「娘,我能帶媳婦兒一起去塞北嗎?」
蘭妃娘娘笑著笑著,突然淌了淚。母親握著她的手,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
後來呼羯三王子即位,一改前朝納貢求和的態度,頻頻擾我邊境,大小戰事不斷,我跟著父親母親在邊疆一待就是十多年。
母親與蘭妃娘娘書信往來頻繁,每每讀完信,都會同我念叨,那個曾經如風如電、如霜如雪的赫蘭將軍。
有時,母親還會逗趣兒地說:「子崇,咱穆家媳婦兒會爬樹啦,她會作詩啦,會蒸糖糕啦……」
我總會惱怒地合上書卷,跑出門去叫父親評理,就在襁褓裡見過一面,那時我才幾歲?怎就定了終身了。
後來,太子殿下被送到邊疆歷練,他比我年長幾歲,老成持重,話並不多,可隻要一提到他那古靈精怪的七妹妹時,便眉飛色舞。
「她最會做各種機巧玩具,鳩車、魯班鎖,什麼都能琢磨出來,弟弟妹妹們都愛圍著她轉。她總說,有吃有喝,無憂無慮,便是人間極樂,還總央求我說,待我能話事了,一定要放她出宮去,說要去煙雨朦朧的江南河上釣魚。」
十六歲那年,我立了功,陛下召我回京述職。
太子殿下生辰,我見到了她。
闊葉樹上,光影斑駁。她一襲青白衣裳,宛如空谷幽蘭,迎風怒放。
她跌下了樹,滿身是泥地抓著個紙鳶說:「我說我是來撿紙鳶的,你們信嗎?」
因為淘氣,她被蘭妃娘娘罰跪佛堂,太子殿下去勸,我也跟了去。
誤入佛堂廳後,我聽到她拉著小太監打聽我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公子。
如今,我尤記得當時那種感覺,心髒緊張得砰砰直跳,生怕小太監會胡說些什麼。
但並未能同她說上三言兩語。
回塞北後,母親再提穆家媳婦兒,我不再惱怒,而是多了一種微妙的,捉摸不透的,迷霧般的悸動。
風霜雨雪的兩年過去。一日在城牆上,我問父親,何時我們能歸朝。父親望著遠處的落日,喃喃道:「子崇,我從未問過你是否願做這行伍之人,若你不喜,以後便隨心去罷。人這一生很短,別叫自己後悔。」
我不知道,那時他被賊人誣陷,已接到了問罪聖旨。
冬月望日,父親和母親於回朝途中,被焚於驛站。
我跪到大殿之外時,內心一片荒蕪。
父親曾說,他與陛下是自小的玩伴,最是信任彼此。
可陛下卻連我的分辨也不願聽。
答案呼之欲出,可笑亦可悲。
飛鳥未盡,良弓便藏,隻畏弓之利,傷人亦傷己。
阿婳給我送大氅,送暖爐。
雪夜裡,我與她對視。
出宮的長街上,她在我身後遙望。
可那些年少懵懂的悸動,似乎一夜之間離我而去了。
2
辛未年,順王勾結了呼羯人,逼宮奪宮不過一夜之間。
那時我已不在梁軍,而是跟著叔父在馬幫走南闖北。
宮變時,我正在京都城郊。
天道輪回,坑害我父母的,均死在了那大殿之上。隻是穆家軍曾拼盡全力守護的梁國北境,卻也迎來了末日。
最無辜的,便是辛苦活著的平頭百姓。
我帶著馬幫眾人,在屠城前盡力疏散。
宮牆外,看到蘭妃娘娘自長門一躍而下,聽到呼羯王在她身後撕心裂肺地痛吼。
蘭妃娘娘是梁國第一位女將軍,英姿颯爽、所向披靡,發必中的,騎射如飛,縱是我父親,也不是她的對手。
母親說,赫蘭將軍這一生,被兩箭所誤。
一箭是於山崗上,射散了呼羯三王子的發髻。
那時的呼羯三王子,說自己叫阿河,是個迷路的遊商。兩人騎馬看花,挽弓獵雁,差點兒私定了終身,直到三王子盜了涼城輿圖,再無蹤影。赫蘭將軍也因此,被免了軍職。
一箭是於山林間,射死了發狂的黑熊。
那時她獨身一人、遊山玩水,一不小心救了微服出遊的聖上,聖上嘆其非尋常女子,當即便下了旨,要她入宮。
曾在馬上翻飛、風中騎射的女子,裙衫再一次綻放,卻是生命的墜落。
母親若還在,定會痛惜不已。
不知為何,我眼前浮現了曾經闊葉樹上明媚的臉龐。
離開皇宮後,我一次也沒有想起她。
如今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的模樣。
她還活著嗎?
老天很快告訴了我答案。
救下她後,我才發現她與我曾想象的不大一樣。我不知她亦會武功,不知她心性是那樣的堅韌,更不知她心有萬民,寬闊高遠。
我們一路救人,救下的那兩個孩子,一個跟在我身邊,一個人跟在她身邊。
名字是她取的,一個叫山禾,一個叫永安。
她說這是她此生兩大願望之一,我問她另一個是什麼,她不說。
大概是報仇雪恨吧。
寒江之上,她問我將來願不願娶她。
我委婉拒絕了她。
因為,我無法娶她。
我沒有男人該有的衝動和欲望。
那場寒疾來勢兇猛,大夫說,未來恐無行房事之能。
叔父不甘穆家一脈從此斷了香火,帶我走南闖北、尋醫問藥,看了很多大夫,甚至,還用過烈性的春藥,找過一些妖娆的舞妓,試圖讓我開蒙。
均是無果。
這樣的殘軀,如何能娶公主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償她所願。
3
公主是個極為執著的人。
每每送來桂花釀,必是斟酌了許久的藥方;每每送來字箋,一幅小畫,畫著近日趣事。
北疆的風,刺骨的冷。
但攥著字箋,心中卻如陽春三月。
母親曾說,這世上的人啊,越得不到,越是想要。呼羯王是這樣,先帝也是這樣。
但我不是,公主亦不是。
她想要我,卻並非除了情愛其餘全然不顧。
得知姜國和呼羯都發了求親婚書時,我極力克制,卻怎麼也穩不住執筆的手。
永安還以為,我是寒疾又犯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選呼羯,無論她的皇兄如何阻攔,她一定會去。
她心中有我,但一到國家大事、復仇大計之上,她必定會拋我而去。畢竟,七年來,她每一日都在為這一天做準備。
一切的一切,我全然看在眼裡。
陛下說,我是唯一能叫她回心轉意的人。
他錯了,我不能。
可笑的是,這也正是我深愛她的地方。
她與我是那樣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
若無家國安定,何來兒女情長?
她清楚, 我明白,心照不宣。
但她仍是糾結、不舍的。
桂花樹下, 她飲了一杯又一杯,醉到不省人事。
我抱她上了馬車,送她回府。
就在那馬車上, 她發狠地吻了我。
又吻又咬,又哭又鬧。
她俯身扯我的衣裳,帶著哭腔道:
「你明明什麼也沒做,卻成了我最大的心魔, 你叫我如何狠下心來去嫁予他人、成未竟之事?不若你今日便要了我, 好叫我安心去罷!」
她的舉止生澀、毫無章法, 卻叫我如火燎一般。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身體的衝動。
他撒謊,來前,我已問了他的貼身親衛永安,他不好。
「(「」第二日,我便上了靈昭寺,我告訴她, 我不會成為她的絆腳石。
相反,我會成為她的墊腳石。
我會同她一起, 完成我們浮生的執念。
可在那宮門之外,她卻拋下了我, 獨自一人, 入了魔窟。
那個回眸, 寫滿了「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也許是急火攻心吧, 我沒出息地吐了血。
我眼裡的洶湧的情意,她悉數看見。
心事再也藏不住了。
我聽到自己說——
——無妨, 那便不藏了。
此後,縱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嘯,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4
癸酉年春,苦盡酒館開張已一年有餘。
我們結交了許多五湖四海之友。販魚賣蝦的、舞文弄墨的、訪山問水的、參禪向道的、腰纏萬貫的、身無分文的、仕途正盛的, 屢試不第的……
各有各的志趣,各有各的煩憂。
陛下說我們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說我們甩手而去,從此不問世事。
其實並非如此,我懂她。
廟堂之高, 浮雲迷眼。
世不可避,她隻是把自己變成了扎根民間的眼。
隻有身在此山之中, 才知山路崎嶇與否。
夜半私語時, 阿婳問我,何時對她動的心。
我隻擁她入懷, 密密地吻她。
尤記得,那年春寒料峭,她在院中捧書練劍,山禾問她, 為何公主尊貴如斯還要如此辛苦, 比男人還辛苦,她答:
「為國為民之事,何分高低貴賤、男子女子?」
「先賢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吾心向往之,自當踐而行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