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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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很信奉這話。


所以我才能從公主府全身而退,繼續抱著賤命,敝帚自珍。


我在越國邊鎮賃了間屋子,拿公主給的本錢,做豆腐生意。


直到有一日,聽到街坊巷鄰傳瘋了。


說驸馬從前戰敗,被擄到燕國,給燕國戰神當床奴。


我嚇得切豆腐的刀都抖了,那慣會揩油的陳癩子,又來佔我便宜。


「喂,你不是燕國人嗎,那事是真的?」


我還愣怔著沒敢說話,旁邊的大娘也議論起來。


「能不真嗎?公主都把他休了!」


「誰會受得了自家男人,被別的男人玩壞了?」


「聽說還特別下賤,什麼花樣都有,比青樓的小倌還糟踐。」


「他為什麼不死在燕國?他要是死了,便算是戰死的,成全他家滿門忠烈。」


「現在倒好了,滿門忠烈,加一個被男人玩爛的賤種。」


我貨真價實地開始手抖,根本抓不穩刀,哆嗦著拍在砧板上。


到了夜裡,又莫名其妙地心悸。


越安被休了,那他能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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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公主給他求的官,還能不能做。


又過了好幾日,我照常切豆腐,舀豆花,卻聽到了更震撼的消息。


大燕跟越國議和了。


但議和的前提是,把犯下殺戮之罪的隼部少將軍越安,斬首殿前。


越安如今廢人一個,又背了叛國屈尊的罵名,不管在哪國,都是人人得而誅之。


越國人恨他沒死在戰場,平白讓大越蒙羞。


燕國人恨他曾經遭的殺孽,就像我那時恨他。


他已是必死的局了,連公主都同他撇清了關系。


看來人在利益和名聲面前,是不需要猶豫的。


我實實在在地心絞痛,三天沒出攤。


聽說他的斬首之日,便在今天。


我拿攢下的銅板,去紙扎店買了些刀槍劍棍,準備燒給他。


到了火盆前,才想起來,他武功都全廢了,我還寄刀兵給他,不是戳人肺管子嗎?


可買都買了,總不好浪費。


他知道的,我就是這麼小氣的一個人。


甚至買了最廉價的白紙,給他剪紙錢。


一刀一個圓。


我正燒得起興,眼淚都快要醞釀出來了。


結果屋外冷不丁地進來一個人,高大而憔悴。


「阿錯,你在給我燒紙錢嗎?」


9


我很想他。


他也很想我。


生死之下,所有的恨都能放到一邊。


於是我一句也沒多問,圈上了他的腰。


眼淚也砸在他的衣襟上:「瘦了。」


他把我摁進懷裡,一遍又一遍地吻。


然後抱我上榻,十指緊扣。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胡亂親他。


明明是兩個身經百戰的人,卻粗笨得像未經人事的孩子。


他沒有脫我的衣衫,我也不動他。


看光裸的彼此,太過殘忍。


會想到從前,會想到初見,關於無盡的血痕,和刮不完的白雪。


我們隻會片刻不停地接吻,確認人是活的,心是跳的。


聽溫暖的衣料,在冰涼的暗室摩擦。


得體而安心。


糾纏半夜,他喘著粗氣箍住我:


「阿錯……」


我攀在他肩膀上,一刻也不想分離:


「嗯?」


他悲涼不已地撫摸我的臉,隻剩嘆息。


「我們好好過一陣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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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是答應了他。


第二日,第三日,都抱著不撒手,沒去出攤。


直到第四日,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問他:


「你是無處可去了,對嗎?」


他拿下巴蹭我的發頂:「嗯。」


我為自己感到很可悲。


他好的時候,自然會去鑽他的錦繡堆,與我分離數月,也算不上什麼。


隻有他重新跌到泥裡,才會想起我。


我好像就成了那攤泥。


怎麼就這麼賤呢?


我百轉千回地嘆氣,卻仍舊抱著他,沒有松開。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悲哀,哄道:


「阿錯,我愛你的。」


我牽強地笑了笑,搖頭。


「如果我們沒回過越京,我還能信這話。」


「可惜,我實打實地,就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他娶過別人,是別人不要他了,他才找我。


就像榮華富貴的生活,他過不了了,才回到我的破屋裡。


我們能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他永遠跟我一樣窮,一樣賤。


希望他這次,不得翻身了。


免得磋磨我,一會兒愛,一會兒走,全聽著命運擺布。


我仰頭打量著他,撫摸他漂亮卻憔悴的臉頰。


「你知道,我為什麼還要你嗎?」


「不是我有多愛你,越安。」


「是因為我下賤,推不開任何饋贈,哪怕敗絮其中。」


「忘了從前吧,我不是在榻上認識的你,你也不曾是別人的夫君。」


他不辯解,靜默如水地望向我,答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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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日子變得很有依靠。


我出攤,他在家裡做些鐵器賣錢。


我無數次想過,如果我們從營帳裡逃出來,就過得此間生活。


一定會是一對恩愛夫妻吧。


可惜,那時的我太愛他,而那時的他太軟弱。


動搖來去,隻好把彼此的愛磨損了。


公主府的日夜,就是橫亙在我們之間,這輩子都拔不掉的刺。


可是,身邊是有他好,還是沒他好呢?


光是想到這個問題,我都發笑。


當然是有他好。


我太貪戀懷抱了。


有些事,我也懶得問他。


比如他是怎麼假死的,會不會還有人在追殺他?


太掃興,我不想管。


我都騙自己我們相愛了,其他的事,無關緊要。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開始咳血。


我慌了神,非要請大夫來開藥。


越安卻緊攥住我的手,似乎毫不意外。


「阿錯,我是吞了毒藥才來的。」


「他們在等我的人頭,怎麼會放我走?」


「他們是知道我必死,才寬宥我幾日罷了。」


「還是公主求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說什麼?


他快要死了,在受死之前,跑來看我,僅此而已?


他不是打算跟我過日子,共度餘生?


我突然好生氣,好絕望,他自是輕飄飄地去死了,又平白無故地惹我惦念。


好自私,好自私。


本來他可以死在越京,可以讓我就那麼淡淡地祭奠他,給他燒幾張紙錢。


可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招惹我!


我眼圈紅得可怖,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恨不得撕了他。


「你怎麼這樣啊?這樣壞!」


「非要我記著你念著你,死到臨頭,倒來招惹我!」


越安比我平靜得多,蒼白的臉上,隻是笑。


甚至有闲工夫摸摸我的頭發。


「讓我自私一回吧。」


「不要跟死人計較,好不好?」


我閉上眼,心裡罵。


再恨他,再愛他,又有何用?


我趴在他的懷裡,而他的胸膛溫熱,緊緊摟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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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開春了。


我沒有放棄治好他。


可鎮上的大夫掉頭就跑。


屋子外頭,還多了很多甲士。


我明白,他們全都等著越安咽氣,割下他的頭顱,作為兩國議和的籌碼。


真好笑,這是他們越國自己的少將軍,徵戰一生。


卻要死在一個燕國婊子的懷裡。


還要身首異處。


我滿心諷刺,不忘跟榻上的越安開玩笑。


「多活了這幾個月,好是不好?」


他輕輕摸我的臉,很是不舍:


「多見了你,是好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真是好溫柔的一個人。


我從來不認識殺人如麻的那個他。


可現在,卻在同他一起,為隔世經年的殺戮買單。


他看出我的黯然,捏了捏我的手。


「阿錯,去給我熬碗粥,可以嗎?」


「忽然很想,喝你第一次喂我的粥。」


我怎麼可能拒絕?當即起身,不滿地親了他一口。


「仗著快死了,就會使喚我。」


「等著。」


我去廚房淘米,切青菜,把鍋支上。


很快就回了房。


可是越安消失了。


不止他消失了,那群神出鬼沒的甲士,也消失了。


我頹然無比地掉在地上,爬向他剛剛還躺著的床。


被窩還沒涼呢。


我一步一摔地往外跑,跑到街上,跑到山裡,跑到越京去。


天黑了,落雨了,柳條斷了,抽到我臉上。


我隻是哭,想著廚房裡鍋還在燒,粥都熬幹了, 糊底了。


那個屋子廢了, 炸了,跟我無關了。


我跟越安,誰也不會回去。


13


我大病了一場, 摔在去越京的泥地裡。


燒得快要死了, 一有力氣,我還是跑。


那天下著如油春雨, 柳色一新。


我站在城門前, 不經意仰頭。


心上人身首異處, 吊了個頭顱, 晃在城樓上。


我跪在砂礫裡, 痛得哭不出聲。


往事像數不盡的刀子,捅得我爬不起來,轉不過身。


我暈倒了。


再睜眼, 是在醫館裡。


我跌跌撞撞地結了藥錢,又跑出去。


我不能再走北門了。


我好想死,幾乎爛成了一攤失魂的血肉。


但我還是爬出了越京。


關山道長, 來的時候並不覺得。


可回的時候,寸步難行。


我終究回到了燕國, 桡關附近的小城。


從前怎麼討生活, 現在也怎麼討。


隻是如今兩國歇戰,開了互市,我又帶了本錢回來。


第一年, 就置了自己的鋪面, 貿內地的料子。


第二年,招了僱工, 他們尊稱我一句「安娘子」。


而我深知床笫之間的手段,幫他把越安馴得服服帖帖。


「(我」然後點了個火盆,真金白銀地, 扔進裡面燒。


越安啊,你該知道我對你的意思, 分量有多重。


我很想他。


又過了幾年,聽說京城裡,蒙將軍的屍骨被人挖出來搗爛了。


真希望是越安回魂了, 可惜不是。


恨他的人太多,我都不認識。


後來, 又聽說越國也政變了,公主把幼弟全殺了,自己登基。


我嚇得有些頭疼, 幸好當年沒得罪她。


她招了好幾個皇夫, 據說跟年少時的驸馬都有幾分像。


我一直一個人。


後來生意做大了,伙計也多,我倒成了遊手好闲的那一個。


我買了頭毛驢,準備去越國逛逛。


我不怕自己想他了。


隻怕自己忘記他。


臨走的時候, 長街下著雨。


半條街都是我的鋪面。


我戴上鬥笠,牽著毛驢,往西走。


我都快要把他的往事摸遍了,關於我的, 認識我之前的。


但我不會痛了。


舊事像煙塵一樣,風吹就散。


何況柳枝橋上,落著春天的雨。


我很想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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