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很信奉這話。
所以我才能從公主府全身而退,繼續抱著賤命,敝帚自珍。
我在越國邊鎮賃了間屋子,拿公主給的本錢,做豆腐生意。
直到有一日,聽到街坊巷鄰傳瘋了。
說驸馬從前戰敗,被擄到燕國,給燕國戰神當床奴。
我嚇得切豆腐的刀都抖了,那慣會揩油的陳癩子,又來佔我便宜。
「喂,你不是燕國人嗎,那事是真的?」
我還愣怔著沒敢說話,旁邊的大娘也議論起來。
「能不真嗎?公主都把他休了!」
「誰會受得了自家男人,被別的男人玩壞了?」
「聽說還特別下賤,什麼花樣都有,比青樓的小倌還糟踐。」
「他為什麼不死在燕國?他要是死了,便算是戰死的,成全他家滿門忠烈。」
「現在倒好了,滿門忠烈,加一個被男人玩爛的賤種。」
我貨真價實地開始手抖,根本抓不穩刀,哆嗦著拍在砧板上。
到了夜裡,又莫名其妙地心悸。
越安被休了,那他能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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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公主給他求的官,還能不能做。
又過了好幾日,我照常切豆腐,舀豆花,卻聽到了更震撼的消息。
大燕跟越國議和了。
但議和的前提是,把犯下殺戮之罪的隼部少將軍越安,斬首殿前。
越安如今廢人一個,又背了叛國屈尊的罵名,不管在哪國,都是人人得而誅之。
越國人恨他沒死在戰場,平白讓大越蒙羞。
燕國人恨他曾經遭的殺孽,就像我那時恨他。
他已是必死的局了,連公主都同他撇清了關系。
看來人在利益和名聲面前,是不需要猶豫的。
我實實在在地心絞痛,三天沒出攤。
聽說他的斬首之日,便在今天。
我拿攢下的銅板,去紙扎店買了些刀槍劍棍,準備燒給他。
到了火盆前,才想起來,他武功都全廢了,我還寄刀兵給他,不是戳人肺管子嗎?
可買都買了,總不好浪費。
他知道的,我就是這麼小氣的一個人。
甚至買了最廉價的白紙,給他剪紙錢。
一刀一個圓。
我正燒得起興,眼淚都快要醞釀出來了。
結果屋外冷不丁地進來一個人,高大而憔悴。
「阿錯,你在給我燒紙錢嗎?」
9
我很想他。
他也很想我。
生死之下,所有的恨都能放到一邊。
於是我一句也沒多問,圈上了他的腰。
眼淚也砸在他的衣襟上:「瘦了。」
他把我摁進懷裡,一遍又一遍地吻。
然後抱我上榻,十指緊扣。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胡亂親他。
明明是兩個身經百戰的人,卻粗笨得像未經人事的孩子。
他沒有脫我的衣衫,我也不動他。
看光裸的彼此,太過殘忍。
會想到從前,會想到初見,關於無盡的血痕,和刮不完的白雪。
我們隻會片刻不停地接吻,確認人是活的,心是跳的。
聽溫暖的衣料,在冰涼的暗室摩擦。
得體而安心。
糾纏半夜,他喘著粗氣箍住我:
「阿錯……」
我攀在他肩膀上,一刻也不想分離:
「嗯?」
他悲涼不已地撫摸我的臉,隻剩嘆息。
「我們好好過一陣子,好不好?」
10
我自是答應了他。
第二日,第三日,都抱著不撒手,沒去出攤。
直到第四日,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問他:
「你是無處可去了,對嗎?」
他拿下巴蹭我的發頂:「嗯。」
我為自己感到很可悲。
他好的時候,自然會去鑽他的錦繡堆,與我分離數月,也算不上什麼。
隻有他重新跌到泥裡,才會想起我。
我好像就成了那攤泥。
怎麼就這麼賤呢?
我百轉千回地嘆氣,卻仍舊抱著他,沒有松開。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悲哀,哄道:
「阿錯,我愛你的。」
我牽強地笑了笑,搖頭。
「如果我們沒回過越京,我還能信這話。」
「可惜,我實打實地,就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他娶過別人,是別人不要他了,他才找我。
就像榮華富貴的生活,他過不了了,才回到我的破屋裡。
我們能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他永遠跟我一樣窮,一樣賤。
希望他這次,不得翻身了。
免得磋磨我,一會兒愛,一會兒走,全聽著命運擺布。
我仰頭打量著他,撫摸他漂亮卻憔悴的臉頰。
「你知道,我為什麼還要你嗎?」
「不是我有多愛你,越安。」
「是因為我下賤,推不開任何饋贈,哪怕敗絮其中。」
「忘了從前吧,我不是在榻上認識的你,你也不曾是別人的夫君。」
他不辯解,靜默如水地望向我,答應道:「好。」
11
於是日子變得很有依靠。
我出攤,他在家裡做些鐵器賣錢。
我無數次想過,如果我們從營帳裡逃出來,就過得此間生活。
一定會是一對恩愛夫妻吧。
可惜,那時的我太愛他,而那時的他太軟弱。
動搖來去,隻好把彼此的愛磨損了。
公主府的日夜,就是橫亙在我們之間,這輩子都拔不掉的刺。
可是,身邊是有他好,還是沒他好呢?
光是想到這個問題,我都發笑。
當然是有他好。
我太貪戀懷抱了。
有些事,我也懶得問他。
比如他是怎麼假死的,會不會還有人在追殺他?
太掃興,我不想管。
我都騙自己我們相愛了,其他的事,無關緊要。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開始咳血。
我慌了神,非要請大夫來開藥。
越安卻緊攥住我的手,似乎毫不意外。
「阿錯,我是吞了毒藥才來的。」
「他們在等我的人頭,怎麼會放我走?」
「他們是知道我必死,才寬宥我幾日罷了。」
「還是公主求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說什麼?
他快要死了,在受死之前,跑來看我,僅此而已?
他不是打算跟我過日子,共度餘生?
我突然好生氣,好絕望,他自是輕飄飄地去死了,又平白無故地惹我惦念。
好自私,好自私。
本來他可以死在越京,可以讓我就那麼淡淡地祭奠他,給他燒幾張紙錢。
可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招惹我!
我眼圈紅得可怖,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恨不得撕了他。
「你怎麼這樣啊?這樣壞!」
「非要我記著你念著你,死到臨頭,倒來招惹我!」
越安比我平靜得多,蒼白的臉上,隻是笑。
甚至有闲工夫摸摸我的頭發。
「讓我自私一回吧。」
「不要跟死人計較,好不好?」
我閉上眼,心裡罵。
再恨他,再愛他,又有何用?
我趴在他的懷裡,而他的胸膛溫熱,緊緊摟住了我。
12
快開春了。
我沒有放棄治好他。
可鎮上的大夫掉頭就跑。
屋子外頭,還多了很多甲士。
我明白,他們全都等著越安咽氣,割下他的頭顱,作為兩國議和的籌碼。
真好笑,這是他們越國自己的少將軍,徵戰一生。
卻要死在一個燕國婊子的懷裡。
還要身首異處。
我滿心諷刺,不忘跟榻上的越安開玩笑。
「多活了這幾個月,好是不好?」
他輕輕摸我的臉,很是不舍:
「多見了你,是好的。」
我安靜地看著他,真是好溫柔的一個人。
我從來不認識殺人如麻的那個他。
可現在,卻在同他一起,為隔世經年的殺戮買單。
他看出我的黯然,捏了捏我的手。
「阿錯,去給我熬碗粥,可以嗎?」
「忽然很想,喝你第一次喂我的粥。」
我怎麼可能拒絕?當即起身,不滿地親了他一口。
「仗著快死了,就會使喚我。」
「等著。」
我去廚房淘米,切青菜,把鍋支上。
很快就回了房。
可是越安消失了。
不止他消失了,那群神出鬼沒的甲士,也消失了。
我頹然無比地掉在地上,爬向他剛剛還躺著的床。
被窩還沒涼呢。
我一步一摔地往外跑,跑到街上,跑到山裡,跑到越京去。
天黑了,落雨了,柳條斷了,抽到我臉上。
我隻是哭,想著廚房裡鍋還在燒,粥都熬幹了, 糊底了。
那個屋子廢了, 炸了,跟我無關了。
我跟越安,誰也不會回去。
13
我大病了一場, 摔在去越京的泥地裡。
燒得快要死了, 一有力氣,我還是跑。
那天下著如油春雨, 柳色一新。
我站在城門前, 不經意仰頭。
心上人身首異處, 吊了個頭顱, 晃在城樓上。
我跪在砂礫裡, 痛得哭不出聲。
往事像數不盡的刀子,捅得我爬不起來,轉不過身。
我暈倒了。
再睜眼, 是在醫館裡。
我跌跌撞撞地結了藥錢,又跑出去。
我不能再走北門了。
我好想死,幾乎爛成了一攤失魂的血肉。
但我還是爬出了越京。
關山道長, 來的時候並不覺得。
可回的時候,寸步難行。
我終究回到了燕國, 桡關附近的小城。
從前怎麼討生活, 現在也怎麼討。
隻是如今兩國歇戰,開了互市,我又帶了本錢回來。
第一年, 就置了自己的鋪面, 貿內地的料子。
第二年,招了僱工, 他們尊稱我一句「安娘子」。
而我深知床笫之間的手段,幫他把越安馴得服服帖帖。
「(我」然後點了個火盆,真金白銀地, 扔進裡面燒。
越安啊,你該知道我對你的意思, 分量有多重。
我很想他。
又過了幾年,聽說京城裡,蒙將軍的屍骨被人挖出來搗爛了。
真希望是越安回魂了, 可惜不是。
恨他的人太多,我都不認識。
後來, 又聽說越國也政變了,公主把幼弟全殺了,自己登基。
我嚇得有些頭疼, 幸好當年沒得罪她。
她招了好幾個皇夫, 據說跟年少時的驸馬都有幾分像。
我一直一個人。
後來生意做大了,伙計也多,我倒成了遊手好闲的那一個。
我買了頭毛驢,準備去越國逛逛。
我不怕自己想他了。
隻怕自己忘記他。
臨走的時候, 長街下著雨。
半條街都是我的鋪面。
我戴上鬥笠,牽著毛驢,往西走。
我都快要把他的往事摸遍了,關於我的, 認識我之前的。
但我不會痛了。
舊事像煙塵一樣,風吹就散。
何況柳枝橋上,落著春天的雨。
我很想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