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地笑了笑,松開他的手。
他卻固執地將我牽住,好像前塵舊事,已經跟他再無關聯。
他看向這位金尊玉貴的未婚妻,語氣很淡:「公主認錯人了。」
「如果有人問起,權當我死了。」
他不計後果地把我拽走,離了車隊一丈遠。
我心裡實在發慌,他是沒有自力更生過。
不知道這兩國邊境,平民的生計有多艱難。
我們兩個身體垮掉的廢人,被磋磨了這麼久,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都難說。
沒錢沒藥,沒吃沒喝,無異於找死。
我思忖了一陣,想勸他。
「越安,等等。」
「你不回去,預備怎麼過活?」
「咱倆怎麼掙銀子花?沒力氣沒本錢,找個窯子接著賣?」
「你看啊,你的身份這麼好,回去說不定還有父母弟兄,富貴著呢。」
「何必……」
他打斷了我,眼神很悽涼:「我沒有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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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燕國打仗,全死了。」
我吞了聲,風雪灌得我腦子冷,一時不知該可憐誰。
「可是你還有個未婚妻可以攀……」
「你去求求她,我看她挺有本事的。」
「看能不能接濟我點,一百兩,我立刻滾,不礙你們的眼。」
我話還沒說完,忽覺眼前的人顫抖得可怕。
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宛如冰錐。
我懂他的意思,不過是怪我低估了我們的情誼,把生死契闊看得這般輕賤。
可世上的人,多的是隻能共苦,不能同甘。
「別這樣看著我,你且想想,你不回去,怎麼活?」
越安打量了我好久好久,臉都僵著:
「我可以死。」
「找個地方待著,餓死,凍死,受人輕慢而死。」
「我早就回不去了,那些人會怎麼看我?」
「輸得一敗塗地,拿不起槍,大越也不需要一個廢人!」
我急了眼,淚珠子莫名其妙地掉出來:
「可我想活呀,越安!我想活呀!」
「我沒有錢怎麼活?你給我賺?你去問那個公主要錢給我!」
「你但凡記著我一點好,就回去給我摳點錢吧!」
「像你們這樣的貴人,隨手給我分點剩飯,我都要感恩戴德的啊!」
我攥著他,看他釘在那兒一動不動,快要被風雪落成雕像。
我明白了,他肯定是開不了口的。
就算他心裡還有一絲動搖,對富貴還有一點貪戀。
都隻能由我去替他,替他丟這個人,拉這個臉。
他沒有攔我。
所以我沒有猶豫。
我衝到那位越國公主的馬前,開口就是跪。
我磕了三個頭,討好地求她:
「公主殿下,他,他想必還是願意回去的。」
「隻是,民女曾經救過他,看能不能,給民女一點賞錢?」
公主鄙夷地瞧了瞧我,懶得跟我廢話。
「這是五十兩,滾吧。」
我屁顛屁顛地接過了,而我的心上人在三尺之外,看著我把他拱手讓人。
以五十兩的賤價,賣了越國殺神之稱的少將軍。
我不敢看他,也沒法管他是不是真要跟公主回越京。
總之我拿了點錢,又能活一陣,我們兩清了。
他沒有來追我,甚至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
這樣最好,免得我半夜想起來,心慌慌。
可我抱著銀兩,才剛跑出幾步。
就忽然摔在雪地裡,動彈不得。
難道是身子太虛,熬不到去醫館了嗎?
我好想爬起來,好想拽住越安的褲腳。
可我隻能漸漸脫力,昏厥在冰封的寒夜裡。
6
再睜眼,我居然在越京的公主府。
越安肯定為我低過頭。
他如今收拾得幹淨,面如冠玉,衣被紋繡。
活脫脫一個貴族少年郎。
我很恍惚,就著他端的藥,一口一口地喝。
喝得藥碗見底,還意猶未盡:
「這一碗得花多少銀子?」
「再衝點水,我把藥渣吞一吞。」
越安緊緊皺起眉,把碗奪了過去:
「她每月給我一百兩。」
「舉薦我任官,左金吾衛。」
「雖然我武功廢了,但在京中調度,還是可以。」
我強打精神地笑了笑:
「好啊,這真是極好的。」
「她什麼時候娶你呢,我幾時要走?」
男子湊近了些,很是痛苦地描摹我眉眼。
好像從來不認識我一般,描了一遍又一遍。
「你為什麼隻知道推開我?」
「是因為你昏倒在雪地裡,已經沒氣了。」
「她說能拿最好的藥材救你,我才回來的。」
「而且她願意留你在公主府上,你不用走。」
我沒來由地笑了一下,溢成嗤笑。
「代價是什麼呢,我給她為奴為婢,你做她的丈夫?」
「我倒是無所謂,我自從生下來,就到處討食吃。」
「可你呢,你受得了屈居人下……」
越安很快打斷了我,語帶無措。
「阿錯,是你讓我回來的。」
「是你要錢,要銀兩,是你不跟我躲到山林去。」
「等我攢夠了銀子,我們就一起離開。」
我差點沒罵出來,定定地看著他。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若你沒有這一切,沒有任官,沒有準備娶她。」
「這些話我還能信半句。」
「可你已經接受了她的饋贈,就算本意是為了我。」
「那你也受著了,你受了她的恩。」
「如果你不償還,難道我替你償還嗎?」
「那不可能的,越安,你隻能自己還她,把你能給的都給她。」
「我不會因為你賣身求榮,把她的錢給我,而感到一絲快意!」
越安不可置信地盯著我,雙臉發白。
「阿錯,這是你自己求的。」
「是你讓我這樣的,可你又不樂意跟我了!」
我不知從哪兒湧出來一股力氣,扇了他一巴掌。
「放屁!」
「我求的是自己走的錢,沒讓你吸著她的血,還想要我!」
「你摸著良心告訴我,你就沒有一絲動搖,貪戀榮華富貴,想回到從前的生活嗎!」
「你有的,你肯定有的!你隻是想借我的嘴,去成全你的高風亮節!」
「你走吧,等我身體養好了,我自會走。」
他無比悽涼地望著我,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那你走的時候,我也走。」
「左不過我去哪兒,也隻是你一句話。」
「我請求你,不要再輕賤我們的心意。」
我有一瞬的恍惚,本不該信的。
但他說得誠懇,就像在迷離的風雪中,無可救藥地發誓。
好像那樣可悲的年歲裡,天地間隻有我們,誰也分不開。
我偏過頭去,雕窗外,是臘梅馥鬱的瑞雪。
我認命了,從此住別人的屋子,睡別人的丈夫。
越安算準了,我根本舍不得他去過苦日子。
不然我當初就不會求他跟公主走。
而他拿捏著我這點可笑的真心,斷不掉的憐憫。
一邊任官掙錢,一邊嬌妻美妾。
他不在的時候,我就給公主當奴婢。
本來公主很受用於我的馬屁,尤其愛聽我說,
越安淪落燕國,快死了還在喊她名字的故事。
她還反復問詢細節,是什麼樣的天,得了什麼病,叫了她幾遍?
我就告訴她:「是落雪天,軍中疫病,叫了您百八十遍。」
她不質疑一個將死之人怎麼能喊百八十遍,倒是絹帕一遮,低低地笑了。
「本公主就說,青梅竹馬這麼多年,他忘不了的。」
「該是受了挫折,心氣沒了,自覺配不上我罷了。」
「這倒不妨事,等他平步青雲,權力的滋味又嘗到了,從前就翻篇了。」
我連連稱是,說起離府之後要置個鋪面,做些營生。
又將她哄得笑逐顏開。
直到有一天,我診出了喜脈。
越安最怕在燕國受辱的事情敗露,跟旁人都說,
我是燕國軍營裡將士的女兒,也是醫女。
時常照顧被俘受困的他。
其他糾葛,一律不提。
所以我懷了孩子,就隻可能是他的。
不然,他怎麼會帶回來一個營妓呢?
公主知道了,自然很憤怒。
她絕對忍不了,公主府裡,還有外室子這種東西。
我比她還想墮胎呢,誰會想生下仇人的孩子?
何況蒙將軍性情暴戾,別害我生個暴力狂。
於是我接過她遞來的湯藥,一陣狂喝。
結果當晚我就血崩了。
褥子換了三道,隨手都能擰出血。
公主和越安在我床頭吵架,實在頭暈。
「這藥肯定有問題,你這是要她的命!」
「我要她的命還不簡單?我犯得著嗎?」
「誰知道!」
「你心疼了吧,你恨我了吧,受不了孩子流掉,你當初就別造這個孽啊!」
「頂著跟我的婚約,就去睡旁人,賤,又渣又賤!」
我氣若遊絲,拍打著床沿,指著他倆恨。
「好吵,別吵……」
越安見我差點痛昏過去,趕緊把我攬進懷裡抱著。
「阿錯,阿錯……」
「別死。」
我生怕自己被公主記恨,奮力推開他。
「沒事,我習慣了,每次都這樣。」
他被我震撼到說不出話,身體明顯僵住了。
「每次……」
他抽著氣,牙齒都在打戰,死犟著抱我。
公主被他氣了個半死,當場摔了所有能摔的東西,奪門而出。
7
那夜越安抱了我一宿。
後來我的血流幹淨了,肚子也空了。
我沒有騙他,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個了。
去年也有五個,前年也有。
我不是沒喝過紅花,不是沒吞過螺蛳水。
可那些都沒用,加上我來癸水也沒歇過,自然是沒了又有。
我縮在他懷裡,縱使知道他已是別人的夫君,還是不願趕他走。
太痛了,實在太痛了。
我扒著他的衣襟,淚流不止。
他把我腦袋摁進懷裡,我們貼在一起,共振般地悲鳴。
後來我好了,沒敢跟他告別。
那天他去宮中當值,公主大發慈悲,賞了我二十兩。
「你如今身子養好了麼?」
我哪能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唯唯諾諾地磕頭。
「民女好了,好得很,這就走。」
我揣著她的錢袋子,眼睛還饞著,盯了一會兒她的金手镯。
她很是不屑地剜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一隻難纏的癩皮狗。
不過我確實是,又窮又懶,沒臉沒皮。
她嗤笑一聲,拔了身後婢女的絞絲銀镯給我。
「滾吧。」
我接過镯子,滿面堆笑。
「多謝公主,祝公主驸馬早生貴子,恩愛百年。」
這話對她自是受用的,她撫了撫雲鬢,看看自己,再看看我。
就像看到了雲泥之別,人畜之分。
難免心高氣傲起來。
她像個得勝者,最後睥睨了我一番。
「他自是愛我的。」
我一時失語,張口怔住了。
然後我聽見自己良心發現,多嘴多舌。
「你何必要他的愛?」
「這份愛不值錢。」
「你若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恐怕就不會……」
我話還沒說完,忽覺背後一陣寒意。
我脖子僵住了,遲遲不敢扭頭。
越安在我身後,目光冷得像是要把我盯穿。
我強笑著,背起包裹,悶頭往外走。
呵,就算他聽見我說他壞話,又如何呢。
人是這樣的人,還怕旁人說嗎?
他若真像自己說得那麼愛我,此刻早就追了上來,跟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了。
可他隻是寸步不移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我莫名有些受不住,跑了出去。
眼淚像這些年的鮮血一樣黏糊,胡亂拋灑,在風裡,在衣上,
在枕邊人的異夢,在負心人的鬢間。
8
人貴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