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戲夢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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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想到,他這一騙,就是十年。


我嘆了口氣,含淚睡去。


江砚死前說,若有來生,他希望我們所有人能還他自由,容他和小蝶相愛。


我心裡悽楚,如果有來生的話,江砚,我絕不會再阻撓你了……


一覺醒來,我發現我竟回到了十九歲,回到了江砚要帶孟小蝶私奔的那個晚上。


6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掐了下自己的臉,很疼,不是做夢。


忽然,敲門聲響起,大師兄無奈的聲音傳來:


「霓兒,你大白天睡什麼懶覺。唉,師父被阿砚氣得胸口疼。你和阿砚是青梅竹馬,你去勸勸他,讓他向師父認個錯,表個態,別再和孟小蝶那狐狸精通信了,好好讀書才是正經事,師兄弟們還指著他以後當了官,為咱們擺脫了這下九流身份呢。」


「曉得了。」我應了聲。


我在床上坐了整整半個時辰,才從重生的震驚中平緩過來。


這次,我沒去找江砚,我換了衣裳出門,去找孟小蝶。


上輩子江砚騙我們,說小蝶在老家,僅僅和他通信。


可其實孟小蝶就住在城中的天然居酒樓裡。


天降大雪,酒樓卻是熱鬧的,賓客把小小的大堂擠得水泄不通。


這裡既有富家公子,也有販夫走卒,他們都圍繞著一個女人——孟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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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小蝶雖不如我貌美,但卻很有風情。


如果我是水,那麼小蝶就是酒。


我冷淡無味,她辛辣熱烈。


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像是把鉤子,隻消看你一眼,就把你的心和魂勾住了。


「小蝶姑娘,再來首《十八摸》!」一個肥頭大耳的富少爺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錠,啪地按在了桌上,「若是唱得好,賞銀翻倍!」


小蝶擺好身段,媚眼如絲,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最後,她幹脆坐在了富少爺腿上,把酒倒在自己的鎖骨裡,讓男人去喝。


氣氛一時間熱烈到了極點,笑鬧聲都快把房頂掀翻了。


富少爺手攬住小蝶的纖腰:「聽說你最近和東街的江秀才好上了?」


小蝶掩唇咯咯笑:「怎麼,韓少吃醋啦?」


富少爺故意扁著嘴:「我還想納你當妾室呢,看來沒這機會嘍。」


周圍人起哄,說江砚說破天不過是個窮秀才,這年頭遍地都是秀才,誰知他猴年馬月才能考上舉人進士。


可韓少不同,家財萬貫,小蝶姑娘去了後就是穿金戴銀的姨奶奶,要享一輩子福呢。


富少爺故意吊著小蝶,佯裝要走:「都別瞎說了,小蝶姑娘和江秀才兩情相悅。」


小蝶急得拉住富少爺,撇撇嘴:「都說讀書人心眼多,他原有未婚妻的,就是我的師父霓兒,可他又來撩撥我,真不是什麼好人,人品遠不如韓少爺您。」


「你這《十八摸》是霓兒教你的?」富少爺撲哧一笑,勾起小蝶的衣襟,往裡頭塞了一錠金子。


小蝶俏臉微紅,嬌嗔著好涼,趁機倒在了富少身上。


「霓兒姐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實私底下玩得可花了呢,她還教了我好多好聽又好玩的戲呢,韓少要聽嗎?」


7


看到這裡,我隻覺得可笑可悲。


江砚啊,這就是你掛在心上一輩子的白月光。


你看過她這一面嗎?


我並沒有找小蝶,而是漫步在雪天裡,最後去趙記買了一碗餛飩,熱湯下肚,慢慢熨帖著我涼了的腸胃。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了福興班。


大師兄催促著我去勸江砚,我準備了兩個菜一壺酒,推開了柴房的門。


江砚此刻狼狽極了,雙手被鐵鏈鎖住,頭發散亂著,棉袍擦破了,露出裡頭的棉絮。


他聽見動靜,抬頭朝我看來。


再次見他,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便是我從小一起長到大的青梅竹馬,舉案齊眉十年的丈夫。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眼淚滑落。


我不知道是怨恨,還是悵然。


「你別哭。」江砚忽然開口,語氣愧疚,「是我對不住你,你若是生氣,就打我一頓吧。」


我沒說話,默默將飯菜擺在桌上,坐到了江砚的對面。


相顧無言,唯有風雪呼嘯。


忽然,江砚目光灼灼地望著我:「霓兒,咱們從小感情最好,你幫我從爹那裡偷一下鑰匙,放我走吧!實話跟你說,小蝶如今在城裡等著我,她一個弱女子在外,我怕她會有危險。」


我翻起杯子,倒了兩杯酒:「哥,你從沒喜歡過我嗎?」


江砚一愣:「自然喜歡的。」


我追問:「我和小蝶,你更喜歡誰?」


江砚眼眸發紅,不敢看我,半晌才道:「你和她對我都很重要,我都愛。但真論起來,你是我最親的家人,而她是我最愛的女人。」


8


哪怕再世為人,聽到這話,仍是心寒。


我將酒一飲而盡,自此斷了對江砚的感情,擦幹眼淚:「哥,你知道阿爹為何執著叫你娶我嗎?」


江砚呷了口酒:「因為春娘臨終前的囑託,再加上咱們是親上加親,阿爹素來疼你勝過我。」


我搖頭:「不,阿爹最愛的永遠隻有你一個。」


我嘆了口氣:「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當年春娘疼愛我,為了能養活我,她帶著我嫁給了阿爹。阿爹也是如此,為了你能擺脫下九流,求爺爺告奶奶給你更改戶籍,拼命唱戲掙錢供你衣食無憂地讀書。」


「而讓你娶我,也是他為你前程籌謀的一環。前不久,我親哥哥派人送來了信,說他即將來接我入京,算算日子,也就這幾天了吧。我哥是朝廷勳貴,阿爹認為,隻要你娶了我,將來定會平步青雲。」


江砚嗤笑:「我堂堂七尺男兒,自己不能考取功名了嗎?竟要靠女人的裙帶過活,真是讓祖宗蒙羞。」


上輩子,江砚臨終前痛罵我哥,說因為我哥,他被同僚嘲笑軟骨頭,還因為我哥趕走小蝶,害他不能納心愛的女人為妾,他敢怒不敢言。


我竟不知他原來如此有骨氣。


我給他碗裡夾了塊肉:「你不想娶我,那便罷了。隻是我問你,將來你和小蝶成婚了,你們怎麼生活?柴米油鹽可不是風花雪月。你自小錦衣玉食,連根針都沒拿過,難道你要靠小蝶出去唱戲養家嗎?」


江砚不滿地打斷我的話:「你在小瞧誰!我滿腹經綸,身上還有功名,以後定能考上舉人為官,便是考不上,也能開館授課,或是去衙門謀個差事也不難。」


我嘆了口氣,世道哪有你想象的這麼簡單,你在書院裡困久了,還真就成了畫上的神仙,一點世俗氣都不通。


「那你就真能確定,孟小蝶對你一心一意?她是什麼樣的人,你了解嗎?」


江砚喝著酒,陰惻惻地瞪著我:「我自然了解她。」


我冷笑:「她放浪無恥,貪慕虛榮,不信你就去天然居客棧,看她現在坐在誰的腿上……」


忽然,江砚朝我的臉潑了杯酒。


9


酒很辛辣,刺得我眼睛疼。


江砚砸了酒杯:「你少往她身上潑髒水。你嫉妒她戲唱得比你好,就捏造謠言誣陷她。你恨她和我相愛,就想方設法地為難她,羞辱她。霓兒,我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


我用指尖揩去酒:「我告訴你這些,是為你好。」


「為我好?」江砚忽然變得很激動,「你們都說為我好,可誰又站在我的立場想過?我不愛讀書,我愛唱戲,可阿爹和春娘偏逼著我念書,師兄弟們耳提面命讓我好好考科舉掙前程,幫他們擺脫下九流身份。阿爹逼著我攀附權貴,去娶你,可我明明愛的是小蝶啊!為什麼我的人生就要按照你們的想法走?我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無法呼吸啊!」


若是放在上輩子,我肯定會聲淚俱下、苦口婆心地勸。


但這次,我沒有。


我飲盡最後一口酒:「江砚,話已至此,我便不再多說了。路都是自己選的,好果壞果也由自己承擔,你好自為之吧。」


我將脖子上的銀鎖除下,放在江砚面前的桌上:「這塊銀鎖是你家傳至寶,是傳給兒媳婦的。如今我還你,你送給小蝶吧。咱們互不相欠,各自珍重。」


說罷這話,我轉身便走。


外面雪停了,有些冷。


我張開雙臂,任由清風拂面,原來放下了居然這麼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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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阿爹說,勸不動,也不想勸,連夜拾掇了戲服和頭面,跟大師兄去田鄉紳家唱堂會。


出去唱堂會的這幾天,我唱得盡興又開心。


回去後就聽說江砚和孟小蝶私奔了。


阿爹氣得犯病,臥床不起,師兄弟們個個恨江砚恨得咬牙切齒,罵這小子被慣壞了,引禍水入家門,以後有他後悔的一天。


我什麼也沒說,盡心盡力地在床前侍奉阿爹。


不論怎樣,這都是江砚自己的選擇。


我不愛他了,可也不恨他,兄妹一場,我希望他往後過得舒心逍遙。


沒多久,我哥就來接我了。


當年我家被閹黨構陷,被抄家滅門,哥哥死裡逃生,從此後隱姓埋名,伺機報復。


他是太子最倚重的肱骨,立下了汗馬功勞。


皇帝駕崩,太子靈前繼位。


太子登位後第一件事,就是重啟當年魏國公謀反案,清查閹黨,肅清朝政。


我家的冤屈得以昭雪,哥哥也得封國公。


榮耀雖再至,可家族人口已然凋零,如今隻剩我和大哥相依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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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感念春娘和阿爹大恩,他花重金為春娘修葺墳墓,將阿爹接到國公府,發誓奉養終老。


不僅如此,福興班的師兄弟們也各自有了差事,大家在京城扎了根,成了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因為江砚出走,阿爹鬱鬱寡歡,沒多久就病故了。


聽渡口的船夫說,當年江砚和孟小蝶是坐船走的,二人相互依偎在船頭,仿若一對神仙璧人。


臨終前,阿爹仍在念叨,不知道砚兒現在如何了?都是他逼得太緊,這才把兒子逼走了。


等砚兒回來後,他再也不逼砚兒念書考科舉了,也不逼砚兒娶親。


隻要兒子能平安回來。


可惜阿爹,臨了也沒再看到兒子。


給阿爹戴完孝,我也成婚了。


我嫁給了陛下的幼子,燕王蕭衡,婚後夫妻恩愛,共誕育了三子一女。


轉眼間,我和夫君攜手走過了十五年。


這年新帝登基,我們夫妻去金陵就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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