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那日,百姓傾城而出,紛紛瞻仰天家貴人風華。
我那嘮叨鬼丈夫摟著我,看什麼都新鮮,說等安頓下後帶我去踏青遊玩,給我買糖酥,不帶那幾個煩人的孩子。
我撲哧一笑,這人竟吃起孩子們的醋來。
風吹起車簾,我忽然看到人群中站著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雖說滄桑憔悴,但甚是面熟,長得很像江砚!
那男人一直盯著我們的馬車,眼中似有熱淚。
到了王府後,我和王爺說了些事。
王爺嘆道:「江砚是你養父臨終前的心病,咱們這些年也一直找他,既看到了,就叫人查一查。」
12
派去調查的人很快回來了,說那天在鳳翔茶樓外站著的男人叫曹砚,是個殺豬匠。
曹砚?
我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以為又尋錯人了,猛地想起,江砚的本姓就是曹啊。
我忙讓侍衛繼續說下去。
侍衛說,這曹砚約莫十五年前攜妻子孟氏來的金陵,在東街賃了兩間屋。
那孟氏是個不安於室的,與屋主張大戶暗中苟且,最後幹脆住到了一起,自稱是張家外室。她丈夫曹砚當初也是個書生意氣的人,怎能受得了如此羞辱,一紙訴狀告上了衙門。
誰知當年的官老爺是張大戶的侄女婿,非但把曹砚打了個半死,還誣說曹砚拐帶良家婦人私奔,把曹砚治罪,扔進牢裡關了三年。
等曹砚出獄的時候,家中已經有了個年近三歲的小丫頭。
Advertisement
孟小蝶也不清楚女兒到底是張大戶的還是曹砚的,抑或是其他男人的。
曹砚這個人最看重顏面,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說閨女就是他的。
那時曹砚心灰意冷,想帶閨女返鄉,誰知張大戶和孟小蝶這對奸夫淫婦卻不放過他,假請他吃酒,趁他醉酒,诓他籤了張賣身契。
曹砚自然是不肯認的,但他當時與孟小蝶私奔,沒有戶籍路引文書,加之官老爺偏袒徇私,他就這般被賣身給了張大戶家,從早到晚幹粗活,過得很艱辛不說,還要受人嘲笑奚落。
那些混子給他取了個诨號,叫曹七九,什麼意思呢,忘八,罵他是戴綠帽子的王八。
直到五年後,張大戶因病過世,曹砚才得以見天日。
張家主母將孟小蝶從家中逐走,看曹砚可憐,把那張賣身契還了他,叫他以後管好家裡的狐狸精。
曹砚帶著妻女又從豬尾巴巷的大雜院裡賃了間屋,素日以殺豬賣肉過活,他沾惹上了個酗酒的毛病,一喝醉就打老婆。
孟小蝶受不了打罵和窮日子,還想傍個大戶,可有錢人誰看得上她那身爛肉,她隻能每日跟些下九流眉目傳情,倚在門框唱小曲。
後頭曹砚聽聞此事,喝醉了,從灶臺裡抽出根燃著的木柴,扒開孟小蝶的嘴,把柴往那淫婦嘴裡攮。
孟小蝶的嗓子和臉毀了,再也唱不了曲,勾不了男人了。
13
我不禁悵然。
江砚,這便是你的選擇嗎?不知現在的你,可曾後悔。
我派人去請江砚來王府,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恭恭敬敬,不可冒犯。
我和王爺擔心驚著故人,便穿了燕居常服,在花廳會客。
相隔十五年,我和江砚再次相見了。
他完全不是當年那個俊美如玉的公子了,歲月的刀斧在他臉上砍劈出深深的痕跡,他幹瘦黝黑,眼窩深深地凹陷進去,面相刻薄了許多,眉眼間透著股市侩俗氣,哪怕穿了新衣,身上也有股豬肉腥臭氣。
我不禁看向身邊坐著的夫君蕭衡,他相貌英俊,挺拔魁梧,早年間徵戰沙場,讓他自帶股鐵血豪氣,而皇族出身,又讓他通身散發著股貴氣。
人與人是不能比的,江砚連蕭衡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蕭衡見我犯花痴般看他,抿唇偷笑,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也很溫暖。
我莞爾,衝丈夫甜甜一笑。
我忽然意識到江砚也在,忙朝前望去,卻發現此時江砚怔怔地立在門口,望著我,雙眼含滿了淚水。
忽然,王府總管太監甩了下拂塵,躬身笑道:「先生,見到王爺王妃,要行禮喲。」
江砚這才反應過來,驚慌地看了眼王爺,迅速低下頭,忙不迭要下跪。
蕭衡動作快,過去雙手扶起江砚:「你是霓兒的兄長,不必多禮了,論起來,孤王也該叫你一聲哥了。」
江砚驚懼得身子發抖,根本不敢直視蕭衡,又要下跪:「草、草民惶恐,草民有罪,有罪。」
我忙過去,從側面扶住江砚,溫聲道:「不用怕的,都是一家人,莫要如此多禮。哥,咱們有十五年不見了吧。」
江砚淚如雨下,一時間哭得什麼都說不出來,悽楚地望著我:「霓兒,你和當年一模一樣,還是那麼美,都沒怎麼變,可我卻變了很多。」
14
哭了會兒,我們夫妻帶江砚入座,忙叫下人上茶點。
江砚看著盤中精致的點心,咽了口唾沫,手指剛碰了下立馬縮回,沒敢吃。
我心裡慨然,當初那個揮斥方遒的少年郎,如今變得這樣畏縮膽小,世事無常啊。
蕭衡呷了口茶,問江砚:「這些年你過得怎樣?可有人欺負你?有什麼不順心的,你盡管說,孤王為你主持公道。」
蕭衡的意思是,想讓江砚說出當年被張大戶和官員坑害欺辱的事,他可以為江砚撐腰報仇。
江砚低下頭強笑:「多謝王爺關懷,草民過得還算好。」
蕭衡唇角含著一抹玩味的笑,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明白,他是在笑江砚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抹去淚:「當年全家搬去京城,我特意留了小師弟在平城,就是等你回來,怕你回來後找不到人。哥,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你怎麼連家都不回了。」
江砚雙手握住茶杯,濁淚掉入湯中:「我這樣的人,怎麼配回去呢。其實我前幾年託人回平城打聽過,阿爹被您接去京城享福去了,去世後身埋故土,風光大葬。」
他撲通一聲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霓,不,王妃娘娘,您的大恩大德,草民來世結草銜環報答您。」
我忙扶起他:「你說哪裡去了,阿爹撫養我長大,教了我一身本事,我該為他老人家養老送終的。」
江砚趁機,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這時才注意到,當年還他的那個傳家銀鎖,他戴在自己的脖子裡。
他竟沒給孟小蝶?
江砚誠惶誠恐地坐下:「不知福興班的師兄弟們,現在都在哪裡?過得怎樣?」
我笑道:「他們打小練功,一身硬橋硬馬的本事,我哥給他們各自尋了好差事。大師兄最厲害,現在高升成了從三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是皇帝倚重的近臣心腹。這次我和王爺來金陵就藩,他本想請旨送的。王爺知道他忙,就沒叫他來。唉,早知道就讓他來送,也能見著你。」
江砚眸中浮起抹羨慕之色,轉而嘆了口氣:「不見也罷,大師兄最是孝敬阿爹,肯定恨死我了。聽見師兄弟們都當官成家,過得都好,我,我很歡喜。」
15
蕭衡心大,插了句嘴:「你看你,霓兒總誇你,說你書讀得好,當初若是沒帶孟氏私奔,聽你爹的話娶了霓兒。魏國公就這麼一個妹妹,肯定削尖了腦袋幫扶你,不敢說你能入閣當首輔,但官途坦順、生活美滿肯定沒跑了。」
說到這兒,蕭衡大手一揮:「不過也得虧你跑了,否則我怎麼會娶到霓兒這麼好的娘子。」
江砚羞得脖子都紅了,頭上像壓了幾千斤鉛,壓根抬不起來。
我瞪了眼蕭衡:「不會說話就閉嘴啊,誰許你臊我哥的。」
蕭衡吐了下舌頭,輕打了下自己的臉。
江砚吃了一大驚:「霓兒,你怎可如此說王爺,太冒犯了。」
但當他看見我和蕭衡眉目傳情,便什麼都懂了,苦笑:「師妹,你和王爺夫妻恩愛,真是羨煞旁人。」
江砚沉默了半晌,似鼓足了勇氣般,望向蕭衡:「王爺,當初草民和王妃是定過親,但我們都是迫於父命,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人,求您莫要嫌棄她過去的出身,要一輩子愛護她啊。」
蕭衡嗤笑:「這你就多慮了,她是孤王此生摯愛,我怎麼可能嫌棄她。當年有好多勳爵官戶去國公府求親,本王對霓兒一見鍾情,厚著臉皮央告父皇賜婚。可霓兒這臭丫頭說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我。那我就死纏爛打,嘿嘿,最後還是被我娶回家了。」
我搖頭笑:「你還知道自己是死纏爛打。」
16
敘了會兒舊,江砚推說家中有事,匆匆告退了。
我和王爺商量了一番,決定晚上在府中設宴,請江砚來王府用飯,讓我的兒女們認一認舅舅。
王爺把請帖上孟小蝶的名字刪去,他不想與這種女人同桌用飯,一則孟小蝶太低賤,他嫌掉價,二則覺得晦氣。
我囑咐李總管,一定要客客氣氣,江砚心重,莫要讓他害怕惶恐。
晚上席面都備好了,總不見江砚父女來。
沒多久,李總管回來報,搖頭嘆氣,說江砚出了王府後就直奔酒館,又喝多了,回家就開始摔盆子砸碗,把孟小蝶打了個半死,今晚怕是不能來了。
我和王爺互望一眼,大抵曉得江砚酗酒的緣故,也沒多問,隻叫李總管往江家送了些東西,告訴江砚,左右都在金陵,改日再聚罷。
誰知沒幾日,就發生了件大事。
江砚失手殺了孟小蝶。
原來,自打我和王爺請江砚來府中敘舊,又送了那些厚禮後,孟小蝶的賊心思又動了。
那女人在家裡勾眉畫眼,反復問江砚什麼時候帶她去拜見王爺?霓兒姐是她師父,她一定要給師父磕頭的。
江砚冷冷剜了眼孟小蝶,譏諷道:「就你這副尊榮,也配站在王爺王妃面前?別汙了貴人的眼睛。」
越說越恨,江砚拿起火鉗子,狠勁打孟小蝶,憤怒地罵:「當初若不是你這淫婦勾引,我怎會錯失了霓兒。」
孟小蝶被打狠了,口不擇言起來:「就算你現在再惦記,人家是天上的鳳凰,你也配?這些年那個破銀鎖片刻不離身,你就算後悔死也來不及了。」
那晚,江砚差點要了孟小蝶的命,呵斥她不許再提王妃,更不許抹黑王妃。
要麼說,孟小蝶這人不安分。
她聽聞我和王爺請江砚父女赴宴,覺得我們夫妻肯定是有什麼想法, 思來想去,認為我和王爺想給世子和她閨女定娃娃親。
孟小蝶想通這層, 歡喜得要命,到處以王妃小妹自居,向鄰人誇口, 說她以後就是世子的丈母娘,將來會過人上人的日子,得罪過她的人,她就讓王爺王妃全都弄死。
碰巧那天江砚又喝多了, 聽見這話, 拿起案板上的尖刀, 連捅了孟小蝶十幾刀。他們家的女兒剛從外面玩耍回來,看見爹爹殺了娘,嚇得驚叫了一聲,活生生嚇傻了。
17
我最後一次見江砚, 是在牢中。
他手腳戴著枷鎖,仰頭望我, 笑著說:「霓兒,別哭, 哭了就不漂亮了。」
誰知天妒良緣,江砚忽染重疾,一病不起。
「我是」「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 氣死了爹,拋棄了青梅, 為同門所厭棄,現在悔之晚矣,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那個小女兒。」
「若有來生的話,我斷不會選孟小蝶, 霓兒,你會等我嗎?」
……
江砚死後,我和王爺替他收屍安葬。
原本我打算撫養江砚的女兒,王府也不缺這麼一口飯。
但大師兄得知消息後,匆匆從京中趕來,他把孩子領走了:「這事不該再麻煩你了, 你從前到處唱戲,掙銀子供江砚念書, 欠他家的恩早都還完了, 我是師父撿回的棄嬰,如今該我還了, 我來養這個孩子。」
末了,大師兄往江砚墳前倒了杯酒,嘆道:「你呀,自小嬌生慣養, 由著性子胡來, 現在苦果也該由自己嘗。去地下後,好好向你爹認錯,下輩子也別找霓兒了。」
我聽見大師兄這話,挽住王爺的臂彎, 靠在他身上。
是啊,江砚,下輩子別找我。
我和王爺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