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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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曾用軍功,為我和顧氏長子顧宴求來了一道賜婚旨意。


娘親離世前將聖旨交給我,萬般囑咐,哪怕是以死相逼,也要去京都讓顧家認下這門親事。


後來,我與顧宴有婚約的消息不脛而走。


人人都說顧氏長子年少成名,像我這種喪門星哪怕是給他做暖床丫鬟,也要被罵一個「髒」字……


為讓我知難而退,顧宴更是派人煽動仰慕他的官家小姐情緒,在我進京時朝我扔了一路雞蛋。


可所有人都沒想到,我的馬車最終繞過顧府,停在了貢院門前。


此來京城,我為的是春闱。


而非男人。


1


娘親死後,姨娘將她的屍身裹進一張草席中,連同我一起扔出了家門。


寒冬臘月,我身上除了單薄的棉衣外,隻剩下兩件東西。


一道賜婚聖旨,一枚定親玉佩。


大街上人來人往,聚在一起指指點點。


他們有人笑我可憐,隻此一人在這世上無依無靠。


有人斥阿爹寵妾滅妻,死之前將家主之位傳給妾室之子,一點沒給正房留活路。


有人嘆我外祖父也曾是朝廷重臣,可敵不過人死功名散,如今唯一的女兒也落得個草席裹身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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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真切,他們字字句句,憐憫算不上,幸災樂禍倒多得是。


甚至有膽子大的湊到我身旁打量,摳摳搜搜地塞給我幾個銅板,問我要不要做他的小妾。


我輕笑一聲:「我爹娘都是被我克死的。」


他神色驟變,嘬了口唾沫吐在我腳邊,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人群因此三三兩兩地散去,議論聲卻依舊不止。


「她要想活命恐怕隻有去青樓賣身了。」


「那我可得盯著點,趕得巧些能當她第一個恩客也說不準啊。」


「你可真敢啊,這種喪門星也要……」


我渾身發抖,隻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然後清晰地瞧見穗子上有顆圓珠,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顧」字。


「一定要嫁給顧宴,再給他生個兒子。鳶兒,這是你後半生唯一的活路了……」


這是阿娘的遺言,是她哪怕快要咽氣,也要掐著我的手萬般叮囑的事情。


隻是阿娘啊,你和父親幾十年夫妻情誼,他都不曾說為你留一條活路。


你又要我怎敢將自己的一生,交付到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身上?


2


我一直瞞著我娘一件事。


幾年前朝廷改革科考,凡祖上三代有在朝為官的族氏女子皆可參加。


多年來我偷溜出府許多次,現今已過了縣試和秋闱。


來年春日,京都春闱,便是我為自己留的後路。


夜色降臨時我在城郊找了一片寂靜的林子,將阿娘埋在了裡面。


我身無分文無處可去,隻能躲在城外的廢廟裡,佛祖像下的案桌不大不小,我蜷縮起來,正適合當床用。


赴京定是要攢些銀錢的,我的書籍醫箱都還在府裡,進京要帶著,所以還得租輛馬車。


我瞅著外面的天黑漆漆的,正適合偷東西。


在府裡生活了十幾年,哪裡有矮牆哪裡有狗洞,我倒是了然於心。


書不多但也有近兩箱,來來回回了十多次才拿完。


倒是有些慶幸爹死後姨娘將我和我娘鎖在了偏院中,丫鬟護院們又都是些踩低捧高的,所以多年來根本沒人往這邊來。


夜靜得很,我將最後幾本書抱進懷裡,正欲離開時瞧見了散落在角落裡的一箱子畫。


裡面千千萬萬筆,勾勒出的都是同一個人。


我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婿:顧宴。


思考了半瞬,我將它們一同帶了出去。


3


次日天剛蒙蒙亮,我便搬著這一箱子畫進了城,然後在路邊擺起了地攤。


如今我也算林州府的半個「風雲人物」,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攤子前面便圍滿了人。


隻不過買畫的人不見一個,湊熱鬧指指點點的人倒是多得很。


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這些畫上是顧公子!


「京城顧氏,那位弱冠之年便被聖上封了侯的顧家大郎!」


女子衝上前來,從裡面隨便挑了一幅。


「顧公子十分神韻,你竟是能畫出九分!


「這畫我買了!」


半錠銀子被扔到地上,女子揚起眉將畫收入了懷中。


她的確是我僱來的,承諾賺了銀子後分她一成。


好在成效顯著。


許多女子聽此紛紛湊過來看,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朝我扔銀子。


顧宴的名聲早便響徹澧朝。


他年少成名,十五歲破格入仕高中狀元,十七歲於暴民中救出太子,於戰亂中取過敵軍將領首級。


二十歲為聖上獻計,揪出數名北梁暗探。


澧朝大陸南北西東三萬裡,幾十個州府上百城鎮,他幾乎都有踏足。


我仍記得及笄那年,他從林州府經過南下救濟水災,縱馬過長街時,有許多人圍在兩旁高呼著他的姓名。


娘親那時便告訴過我,他是我將來的夫君。


她日日逼著我熟悉顧宴,從他的容貌、身形,到喜愛厭惡……


十五歲到十八歲,我被關在府中,暗自了解了我這位素未謀面的未來夫君三年。


如今……


我看著手裡沉甸甸的銀子,竟有些感慨。


畢竟我從未想過,那些我極為厭惡的時日,如今竟成了能支撐我走下去的東西。


4


林州到京城遙遙千裡路。


路上有暴雪,有泥濘,有山匪擋道。


馬車陷進過泥裡,山匪也曾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她們隻有十幾人,且全是女子。


領頭的那個盯著我瞧了許久,最終也沒舍得拿我的錢。


甚至還將自己的棉衣脫下來扔給我,輕嘆了半口氣:「這丫頭比咱們還要可憐些呢……」


離開前,我沒忍住叫住了她。


「你們想走條別的路嗎?」


那女子笑了笑,半個人高的大刀扛在肩上,嘲諷一句。


「我們哪還有別的路可走?」


我跳下馬車,將我最珍愛的那本《楚辭》遞到她面前。


「我姓沈名鳶,這本書權當做信物。


「在此承諾有朝一日,定會為你們開出一條路來。」


她聽後大笑起來,卻沒有嘲弄,全是贊賞。


「小丫頭口氣不小啊……」手中的書被她奪走,繼而被利落地揣進懷中,「那餘生幾十年,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了!」


我想我定不會讓她白等的。


5


出發的第二十日整,我終於抵達了京城。


最先出來迎接我的,是傾慕顧宴的一眾官家女子。


一顆生雞蛋被砸到頭上,散開滿臉蛋花,香得很……


為首的是個面容姣好的黃衣女子,頭上的珠釵搖搖晃晃閃著光,手中提著一籃子雞蛋。


「你是林州府來的吧?


「能不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鬼樣子?


「不要認為有道先皇的聖旨,就能將顧小侯爺佔為己有了!」


話畢,又有幾顆雞蛋砸了過來。


我無奈,搞得人都有點饞了。


所以在下一顆雞蛋砸過來時,我伸手將它接在了手中。


然後就是一顆又一顆,全都扔進了車廂裡。


我忍不住咧著嘴笑,這夠吃好幾天了!


「雞蛋羹、雞蛋湯、番茄炒蛋、辣椒炒蛋……」


我一邊接一邊安排菜單,但全是雞蛋也太單一了些,遂忍不住喊了一句。


「姑娘們,別隻扔雞蛋啊!來點青菜唄!」


這情況任誰都憋屈,所以她們也不扔了,隻在一旁罵罵咧咧。


我聽離得近的幾個姑娘討論,說若我敢去顧府,定要將我的馬車掀了。


她們就這樣跟了一路,直到馬車停到貢院門前,然後陡然陷入一片寂靜中。


「姑娘們都回家吧。」我手指向貢院的牌匾,輕聲說一句。


「我來京城為的是春闱,而非顧家大郎。


「若你們不信可守在顧家門外,到時便知我所說不假。」


許是覺著無趣,抑或不信我回去找人蹲點,左右不過半刻她們便都散了去。


我找了家還算便宜的客棧,在小巷子裡比較偏僻,但勝在安靜。


收拾整齊後,忍不住想去逛逛。


不愧是天子腳下,林州府自稱富庶,和京都相比不過窮鄉僻壤。


身上銀子不多,我隻舍得買了兩串糖葫蘆。


前方吵吵嚷嚷,我以為有雜技表演,舉著兩串糖葫蘆湊過去才發現,原是有人跳了河。


也不知道在水裡淹了多久才救上來,旁邊的女子跪在地上,搓著手求著眾人幫忙。


我隻讀過醫書卻並未拜過師,也隻為我娘瞧過病。


可若放任不管……


周圍又漸漸擠進來許多人,我心一橫將我糖葫蘆塞進身後的男人手中,幾步衝過去扶起男人的頭。


「過來幫忙!」女子見我有意相救跌跌撞撞地挪過來,從我手中接過男人。


「讓他的頭保持後仰。」


我抽出手,跪在地上按壓他的胸部,忙亂中匆匆掃了一眼人群。


「那個穿灰色布衣手裡提著酒壇子的兄臺,麻煩你過來幫我輕按他的腹部!」


他很為難,但還是過來了。


這些人雖冷眼旁觀,本質卻不壞,一旦當你指定某個人時,他礙於顏面也會伸出援手。


不多時又有一人擠過來跪在了我旁邊。


「我替你。」


他說罷已經接過手,我抬眼看去,陡然愣在原地。


他是,顧宴……


我曾在房中描摹過上百遍,那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婿。


6


愣神之際,地上男人大喘一口氣,終於恢復了呼吸。


人群中有人帶頭叫好,府衙的人也趕來將其抬去了醫館。


我抬頭找了一圈,拿我糖葫蘆的人早已沒了影子。


算了。


我斂下心神,撐著地想起身時,顧宴將手伸到了面前。


「我扶姑娘?」


抬頭望去,隻見一片明朗。


因為救人滲在額頭上的薄汗、月白長袍上沾染的水漬與灰塵,都在向我說著同一句:這便是那個世人皆說我配不上的,顧家大郎。


「姑娘方才救人的手法,是從何處習得?」


我側身,躲過了他停在半空許久的手,倒是有些疑惑。


「你不知道?


「看你那般嫻熟,以為亦是學醫之人。」


他愣了片刻,看著空空的手掌出神,隨即展顏一笑:「不過是看姑娘手法,現學的而已。」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足以誅心。


我從《金匱要略》中熟練習得此法,用了將近半月的時間,可他卻隻用了半刻不到。


見我久不言語,他再次開口。


「姑娘是初來京都嗎?


「在下顧宴……」


「公子!」他話說到一半,便被匆匆趕來的侍衛打斷,「公子,沈家小姐已經進城了。


「我按照公子所說,將她的行跡以及和您有婚約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再適當煽動情緒,竟真惹得許多官家小姐群起而攻……」


聲音不大不小,足夠我聽到。


隻是突然覺著有些可笑,可笑自己因方才之事將他認作光風霽月之人。


而這邊顧宴輕輕點頭,再次吩咐侍衛。


「適當警告即可,無須太過分。」


我失笑半聲,不願再與他糾纏太多,可沒走出去幾步他便追了上來。


「姑娘還未告知我那手法從何處習來。」


「《金匱要略》。」


「張機先生的《傷寒雜病論》?」


「是。」


「姑娘是初到京城嗎?」


「是。」


「可找好住處了?」


「找好了。」


「可以問姑娘姓名嗎?」


我停下步子,回身看他。


「公子知道林州府嗎?」


他自是知道的,因為他派人警告的沈家小姐,便是林州府人士。


我後退半步同他拉開距離,輕聲道:「我自林州府而來。


「商戶沈家獨女,單名一個『鳶』字。」


顧宴滿面歡顏,驟然僵住。


他從來不知道,縱使他走遍南北西東,也依舊狹隘。


他不曾見過我,不曾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本無意用聖旨逼迫於他。


可他還是以一時的偏見,暗自定義了我的一生。


片刻後他再次出聲,方才還明亮的聲音現下卻啞得厲害。


「你便是……沈鳶嗎?」


我笑答:「嗯,是沈鳶。


「在此,謝謝您送的雞蛋了。」


7


顧宴沒再跟上來,他因我那句話倉皇而逃,整張臉都白了許多。


我順著長安街走了許久,夜色已至燈火初起,街上人來人往竟比白日還要熱鬧些。


後來又在河邊坐了會兒,旁邊的小女孩拿著一串糖葫蘆,一邊吃一邊抱著她娘親撒嬌。


「娘親,特別甜。」


我想了許久,想自我有記憶起父親便納了姨娘,娘親成日唉聲嘆氣,又因我是女兒對我頗為不喜。


後來外祖父去世,她得知聖旨之事,便開始為我嫁入顧家做準備。


做事要得體,行事要謹慎。


要成為一個配得上顧宴的女子,不能做任何顧宴不喜歡的事,不能喜歡任何顧宴不喜歡的東西。


所以在她打聽到顧宴不喜甜食後,我便再也沒有吃過糖葫蘆。


有些饞,越看越饞。


我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卻不想下一瞬,兩串糖葫蘆被遞到了眼前。


我抬眼看去,總覺著這人有些熟悉,而男人揚著眉,輕聲道:「當時忍不住吃了,現下買來賠給你。」


是他!我救人時幫我拿糖葫蘆的人!


世上還是好人多的!


隻是餘光掃過他身後,才發現竟跟了四五個侍衛。


離得最近的那個抱著一把劍,看起來兇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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