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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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告訴我他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不想他倒也十分真誠。


「我叫陸玖,字長風。


「現住東宮,皇帝是我父親。」


在我震驚的目光中,他緩緩俯身平視著我,嘴角揚起一抹好看的笑。


「沈姑娘,我們終於見面了。」


8


我自然沒什麼機會能結識太子殿下,唯一的印象是當年民間傳言,說是他一手促進的科舉改革。


而照他的說法,早在三年前的二月初三那日,他便開始期待能與我見面。


我思索片刻,驚醒那是我報名科考的日子。


他屏退侍衛在我身側坐下來,糖葫蘆也被一串一串地塞進我手中。


「我用了五年時間促成女子科考,父皇雖同意心中卻是不喜。


「朝堂爭議四起,人人稱我處事大逆不道思想有違綱常,改革多年來更是無一人報名。


「我差點就要放棄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的那雙眼中閃著細碎的光亮。


「沈姑娘,是你給了我希望。」


我莫名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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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給了他希望,而我的希望,又何嘗不是他給的呢。


在世人皆說女子該以夫為天的世道,在我被娘親逼著為顧宴丟失自我的日日夜夜中,是他給了我一條即使不嫁人也能走的路……


我幾欲落淚:「可以問殿下,為何要改革科考嗎?」


他沉默了許久,隻靜靜地望著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最後,淡淡一句。


「女子如花,自當盛放。」


那一刻,天空乍現一朵煙花。


照出身旁人,滿身光彩。


9


陸玖出宮,隻為見我短暫一面。


若我可入仕,那便開了女子為官的先河,亦證明他行事雖違逆綱常,卻並非異想天開。


分別時,他問若我過了科考入了仕途,世間人依舊無法醒悟,我又當如何?


而我堅定道:「世間如荒野,而我願做那星星之火。


「火光雖小,卻可燎原。」


一話畢,他瞬間露出滿目驚豔,轉身離開時竟是有些許踉跄。


直到走出去沒多遠,又猛然轉身幾步跨至我面前,口中重復念著同一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抬起雙手,顫抖著想抓我的肩膀:「我問你,你從何處而來!」


我有些疑惑,他怎會不知我的來處?


卻也是如實回答:「林州府。」


這句話讓他眉間的期待散去了半分。


「那你可知周先生,周樹人周先生!」


「周先生?」我思考半晌,搖頭否定,「不知。」


「可知辛亥革命,可知五四、新文化運動!」


「不知。」


如此,他滿目期待驟然落空,隻餘方才激動時湧現的絲絲水波。


「殿下?您怎麼了?」


「無事……」他倉皇一笑,失落地將顫抖的手雙手藏在身後。


「說來你或許是不信的。


「我曾在一個時代走過二十餘年的歲月,那裡戰爭席卷大地,一眼看去滿是瘡痍。


「那裡命如草芥,幾萬人可以在一夜之內,被屠殺殆盡。


「而新思想與救亡圖存之人卻又如萌芽般,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沈姑娘,我有一句話要送給你。」


他揚起嘴角,方才的情緒被一掃而空。


他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短短一句,如雷貫耳。


在我震驚之時他已轉身離去,隻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


「期待能在輝煌寶殿中,再次同你相見。」


10


彼時我和陸玖都沒想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打亂了我們的所有計劃。


春闱開考前各方考生陸續入京,京都出入人流變大,疫病就此被帶了進來。


起初並沒有人發現,直到春闱結束後被抬進醫館的考生越來越多,郎中們發現患病之人皆是一樣的症狀。


最終他們判定這是種和天花一樣致命且傳染力極強的疫病。


沒有起痘沒有發熱,許多人的初期症狀甚至隻有腹痛嘔吐,所以郎中們開的藥也大多是調理脾胃的。


他們就這樣帶著這些不對症的藥回到家中,然後在幾日後卒昏而死。


我得知此事時已死了數十人,傳聞坊間也漸漸四散開。


城門口張貼了告示,令近日有嘔吐腹瀉症狀的百姓足不出戶,等待朝廷派人查驗。


這似乎坐實了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


人群議論紛紛,有人道他有朋友在朝廷做官,說這病在京中肆虐得厲害,明面上說死了十人,其實十倍都有餘。


「我也聽人說了,這病前所未聞,就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


「那咱們是不是得趕緊收拾東西跑?」


「還是先去買米糧?哪次大災最先漲價的都是這些東西……」


我對此本並未太在意,腹痛嘔吐本就是常見之症,嚴重些引起脫水猝死也有可能。


可就在那些人四散著要去搶米糧時,顧宴帶兵自皇宮方向而來直奔城門,將一道明黃色聖旨舉過頭頂。


「京都疫病突起染病人數不詳,陛下以百姓性命為先,故而下旨。即日起,京都城門封鎖,任何人不準出入半步,違者斬立決!」


人群瞬時亂作一團,有想衝出城門的,有往回擠喊著去囤米糧的,還有孩子先一腳踏進城門,爹娘卻被攔在外面的。


我被擠在這些人中間,進不得退不得,直到一聲慘叫從不遠處傳來。


「死人了!快跑啊,這孩子患病了,大家快跑啊!」


空氣隻陷入了一瞬的寂靜,隨後所有人都一股腦兒往京中跑,他們刻意避開那倒地抽搐的孩子,也讓我有了機會向前一探究竟。


隻是才剛邁近半步,便被一人握住手腕向後扯去。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我不抬頭便知道是顧宴。


他焦急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起,語氣中帶著幾分斥責與擔憂。


「你不要命了!」


和他說的恰恰相反,我惜命得很。


可既讀了先人留下的萬卷醫書,便不能見死不救。


我拂開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


「隻知道若我不救,這孩子必死無疑。」


顧宴眼中閃過片刻錯愕。


疫病肆虐,任何人冷眼旁觀都不足為過,哪怕是一心想護萬民的顧小侯爺也會權衡利弊。


他隻是沒想到,為何那個自小被養在深閨中的女子,會有這般讓人欽佩的勇氣。


「沈姑娘今日,又給顧某上了一課。」


他悽然一笑,手起劍落斬斷自己的衣角,兩步邁至身後為我捂住了口鼻。


「要防御好些。


「我不想姑娘有事。」


11


我沒能救活那個孩子。


她無父無母,已經在這條街上要了五六年飯。


來尋她的是另一個小乞丐,年紀比她還要小些。


也是個女孩子。


「姐姐是被她爹娘趕出來的。


「我也是被爹娘趕出來的,他們都說一定是我們做錯了什麼,所以爹娘才不要我們了。」


女孩向前半步,抓住我垂下來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死了嗎?


「我也會死嗎?」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風挾裹著初春的涼意,吹冷了女孩的身體。


我跌坐在地上,將顫抖的雙手藏在衣袖中,再不敢抬頭去看她的臉。


上一個死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娘。


自從父親去世她便生了病,姨娘不給她請郎中,我就隻能自己給她治。


那時我一邊給她扎針一邊笑她:「之前發現我看醫書硬是抽了我好幾藤條,如今沒想到能救自己的命吧?」


她泣不成聲。


可我醫得了她的人,卻醫不了她的心。


她邁不過去被父親拋棄的這道坎,她依舊責怪自己隻生了我這一個女兒,責怪我為何偏偏是個女兒。


「鳶兒,你若是男子,你父親便不會這般對待我們了。」


這是她最愛說的話。


即使我熟讀四書五經,即使我學醫學商學兵法,即使我的本事早超過了這世間許多男兒,她也依舊是那句話。


「你為何不是個男子?」


可是阿娘,生為女子,便是有錯嗎?


思及此,我恍然笑出聲來,抬頭正對上顧宴略帶心疼的目光。


我指著地上的女孩,忍不住問他:「若她是個男子,是不是就不會被拋棄了?」


他不會明白。


他隻知道自己幼時受長輩疼愛,少年時受萬人追捧。


他這半生光彩奪目,所以在他看來,這世道便是最好最好的世道。


12


受疫病影響,春闱放榜時間推遲。


我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隻有待在客棧裡不出門。


患病之人皆被轉去了城郊廢棄的皇家別院,太醫院和京中郎中傾巢出動,用了近一個月才確定了病症源頭……


考生中有人在路上喝了不幹淨的水,因此染病並傳給了同客棧的考生。


有考生見街上的小乞丐可憐,扔下了他吃剩下的半塊烙餅。


小乞丐們晚上生活在一起,白日裡又走街串巷,疫病因此在京都擴散開來。


而此事最讓我震驚的,是我們這些沒有患病的人除了不能外出之外,生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官府每日都會有人來統計人數,然後固定時間送來對應的吃食。


不豐盛,卻足以飽腹……


人人都說這是太子殿下的功勞。


除了皇帝撥下來的賑災款,他率先拿出了東宮的所有財產,然後召集朝廷百官募捐,軟磨硬泡搬走了太後和皇後的嫁妝,又向宮中各位嫔妃要了許多首飾……


他用這些東西換來的所有糧食,保證了京都上上下下三十萬百姓不餓肚子。


我突然覺著要想改變這世道,也並非難如登天。


從用五年時間促進女子科考改革,到疫病突發為千家萬戶送去吃食……


萬人之上的陸玖,正堅定不移地走在前方,為我們舉起一束又一束火炬。


13


疫病被完全控制住時,已經到了夏日。


昔日熱鬧的長安街滿目荒涼,風挾裹著大雨,雷聲轟鳴,似乎在替千家萬戶向他們離去的親人做一場盛大的告別。


百姓們陸陸續續邁出家門,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互相擁抱感激還能相見,有人四處尋覓,再沒找到舊友。


我站在雨幕中,看到顧宴撐著傘一步步走近,最後將傘舉過我的頭頂。


隔絕了大雨。


他神色緊張,握傘的手竟有些發抖。


「我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的婚約,你還願意……」


「沈姑娘!」他話說到一半便被突然闖入的聲音打斷。


是陸玖。


他跑在前面,侍衛打著傘追在後面,兩個人全都淋得透透的。


顧宴見他來,主動退至一側,而他在我面前站定,臉上是怎麼都藏不住的笑意。


「沈姑娘,後日放榜!」


他匆匆而來,像是隻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卻又不隻是這個消息。


最終他再也沒忍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


「一甲之列。」


他竟是有些哽咽。


「沈姑娘,你在一甲之列!」


他說後日,我的名字便可和男子一起,掛在貢院的高牆上。


便可以簪花披紅,騎馬遊街,受萬民稱贊。


此時此刻,我和他都以為我們邁出了改變這世道的第一步。


卻不知隻要皇帝一句話。


那百人皇榜裡便可以沒有我。


簪花披紅騎馬遊街,也全是奢望。


14


我擠在人群中,聽有人歡呼高喊,有人崩潰大哭……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在那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陸玖不會騙我,他說我在一甲之列,可我反反復復地看著一甲之下的那三個名字,和我沒有半分關系。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天色變暗人群散去,我都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願離開。


後來陸玖來了。


他對我說抱歉。


「父皇和百官皆認為,女子不該登上皇榜。


「他們覺著,這是恥辱……」


恥辱……


他們生於女子胯下,卻將女子當作恥辱。


當真可笑至極。


我意外地沒有太難過,在這裡站了將近一日,看著太陽升起落下,群鳥飛來又離開。


想起那個死在大街上的小女孩,想起來京路上遇到的山匪,想起我同她們說,我定會為她們開一條路來……


想起最初的我隻想完成科考入朝為官,改變自己隻能屈居於男人之下的命運,向世人證明即使我是女子,亦可頂天立地。


可如今,我變得更貪心了些。


「殿下,我不在乎。」我抬頭看向陸玖,在他愧疚的神情中展顏一笑,「您也不必為此愧疚。」


我俯身向他道別,回客棧取出了那道聖旨。


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我找去顧府,顧宴不在。


我隻見到了他的母親。


見她身邊丫鬟環繞,盤著彰顯雍容華貴的發髻,價值不菲的珠釵插滿整個頭頂。


是我娘至死都想成為的樣子……


她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隻是看著我手中的明黃色聖旨,臉色有瞬間的不悅。


「林州沈家沈鳶,見過夫人。」


她正眼都未給我,隻低頭吹著手中那盞早已涼透的茶。


天色已晚,我沒有再拐彎抹角。


「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求夫人與我一同入宮面聖,解除婚約。」


15


皇帝明面上對我倒是和善。


他說他仍記得我外祖父當年的英姿,一人單槍匹馬潛入敵營,帶兵八千拿下敵國三萬人鎮守的城池。


說若我不是個女兒家,估計如今也已繼承我外祖父的衣缽,為國徵戰。


「你這女子,確讓朕刮目相看。


「論才能論膽識,亦不輸男子分毫。


「所以朕便封你為平陽縣主,食邑三百,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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