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學校裡努力,小姨在商場裡繼續奮鬥,福福在家裡吃喝玩樂睡。
半年後我再回家時,福福已經變成了煤氣罐,小姨攢夠了錢,買了房子。
我們搬出了城中村。
「這兩年生意好,再攢攢,再買一套,寫你的名字。」
小姨在喬遷宴上摸著我的腦袋,揉著福福的肚子,笑得比誰都激動。
她今年三十多了,仍然沒有結婚,附近說媒的嘴皮子都喊爛了,她也不為所動。
「男人,靠不住的,還是錢好。」小姨如此拒絕了每一個人。
而她把我養得如花似玉,即便五官不出眾,我的氣質仍算得上同齡人中出眾的。
上高中後,班上有男生追我,情書、零食,給了我很多。
包括家裡條件很好的一個男孩,給我拿了一盒糖果:
「這可是進口的酒心巧克力,你嘗嘗喜歡嗎?」
而我眯了眯眼,笑著說:「這就是百貨大樓裡的,我小姨給我買過好多的,一模一樣。」
假期回家時,我也說起過班上的追求者,小姨像是班上愛聽八卦的學習委員那樣,伸著脖子要我多說一些。
「你覺得他們咋樣?」小姨問我。
「不怎麼樣,之前一個追我的放棄了,和隔壁班的餘蘭在一起了,第二天就要牽手,第三天就要摸摸臉,聽著就惡心人。」
我嫌棄極了,小姨欣慰地點頭,說:「以後好男人多的是,沒有好男人咱們也是好女人,不用發愁找男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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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作風潑辣。
順順利利地高中畢業,按部就班地參加高考,這些年我的書本費、營養費還有不菲的補課費,小姨一向大方。
我不可能拿一個看不過去眼的成績回報她。
於是出成績那一天,批發商場的門口真的豎起了一塊兒牌子,上面寫著:
「恭喜周禾雲小姑娘高考取得 603 分,為慶祝,去三層西轉口二門道喜的客人,均有折扣。」
就如同當時賓客們所說的一樣,小姨真的大擺宴席,宣揚得人盡皆知。
她開心了,我差點因為內向暈死在了飯店裡。
之後的日子裡,她陪我選學校,報志願,又帶著我去旅遊,去玩樂。
直到某天下午,小姨又接到了一通電話:
「什麼?小雲,你媽去世了。」
當時我倆正在一個可以看到海的酒店裡拼酒,小姨接到這個消息後,瞬間醒了酒。
「孩子跟他倆也沒關系了,以後小雲想去看了再說,離著太遠我們就不折騰了。」
我媽和我爸辛苦了這麼多年,生下了一個孩子。
但那時候,我媽是高齡產婦了,一個他們夢寐以求的兒子,是以她的命換的。
而我爸,操勞一生,中年得子,可是妻子病逝,女兒過繼,家裡一貧如洗,兒子嗷嗷待哺。
小姨問我:「心疼嗎?」
我縮在床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恨也好,愛也好,似乎在聽聞我媽的死訊時,都變得朦朧了很多。
小姨嘆了口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還是落了淚:
「都過去了,她們的女兒是周賤女,你是周禾雲。」
當然,後來我爸知道我大學畢業了找到了好工作後,抱著我那嬌貴的弟弟與我打過官司。
可惜當年他們辦過過繼收養手續,我和他們沒有了任何撫養義務。
這是後話了。
13.
小姨帶我玩夠了,便把我打包送去了大學。
而她回到了自己賽場,繼續做著批發市場一姐,生意日益興隆。
她似乎異常敏銳風口的動向,在電商興起的時候,她即刻轉行,吃上了風口,連我都被她拉入股,成了她那小公司唯一的「牛馬」。
可後來誰也沒敢小瞧她的投資目光,似乎她看上的每一個機會都是千金不換的機遇。
唯一可惜的是,她六十歲那年突然病倒了。
我那時已經四十四歲了,幫她打理著已經延伸到海外的業務。
她很有錢,是當地年年宣揚的傑出女企業家。
明明曾經身子骨極其硬朗的人,突然之間就好似沒了生機的蘭花,幾近枯萎。
我奔跑在醫院裡,可小姨卻突然發話:
「帶我回家,回第一套房子那裡,不用再治我了,我就還有三天的活頭了。」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讓多年來被笑稱鐵娘子的我哭成了淚人。
病榻上,小姨看著我,渾濁的眼睛裡沒有半分對死亡的恐懼,竟然全是暢快。
「小雲,我和你講一個很離奇的故事好不好,你不要覺得我是病糊塗了。」
我擦了擦眼淚看著她,她緩緩開口:
「你相信,人會重生嗎?」
這話若是別人聽,大概是會認為小姨已經病傻了吧。
而我卻靜靜看著她,我說:
「我信。」
小姨沒再說下去,她與我對視,那時足足度過了百年錘煉的目光,把我掃視得一覽無餘。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小姨問我。
「很早很早。」
從她知道我夢裡的名字是周禾雲的時候,從她知道我每一樣喜好的時候,從她知道我的小狗叫小土的時候……
沒有人會這麼了解我,除非,她就是我。
小姨抓住了我的手,她許久沒有哭過了,此刻卻淚如雨下。
「好好活,活得漂亮,對孩子們好些,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我把小姨帶回了我買下的第一套房子裡,那裡一直沒有拆遷,一切都是老樣子。
她走了,送葬的時候親友來了許多,甚至還上了報紙。
她的產業由我繼承,我按照她的意願,資助了許多被困在那籬笆地裡的女孩子。
因為我倆都希望,世界上可以再少一個「周賤女」。
隻是偶爾疲憊時,我會獨自去一趟墓地。
我坐在墓碑前,把她最愛喝的廉價白酒灑下,像是往年相處時那樣,輕聲說:
「謝謝你。」
「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以後,我們還能救許多人。」
(番外)
我死了。
死在六十歲那年。
被兒子氣死的。
我叫周賤女。
因為我,我媽生不出孩子來,我爸把我丟進了冬天水缸中。
我被凍得一條腿跛了,耳朵也聾了一隻。
後來,我被養到了十五歲,爸媽聽說了有個醫院很擅長治療不孕不育,於是把我嫁給了一個殺豬匠的兒子。
換了一萬塊彩禮。
那男人是個傻子,也是瘋子。
打罵都是我的家常便飯。
可那時候的我已經麻木了。
畢竟我的娘家不要我,我的婆家是地獄。
我給殺豬匠家裡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比我命好。
可他們和那個瘋子一樣,喜歡打人,甚至會動刀子。
我是母親,但沒人尊重我。
又是一個冬夜,我的親生兒子因為我沒有炒辣菜,把一勺子熱油潑到了我的臉上。
我在地上哀嚎,可沒人在乎我。
看我奄奄一息了,他們就把我扔在了外面,說我是做飯時出了意外死了。
「一個老婆子而已,沒人管的。」
我就這麼死了,一輩子稀裡糊塗地死了。
死前天上下了雪,白茫茫一片, 讓我走的時候還有些體面。
徹底暈死之前,我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 一團毛茸茸的黃色窩在我的手心裡。
聲音問我:
「甘心嗎?」
我哭得聲音嘶啞, 我說:「不甘心。」
於是那個聲音告訴我:「我讓你再活一次, 你還是會死在你六十歲零五天的時候,但你要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於是再睜開眼時, 我發現我回到了幾十年前。
我變成了一個名叫徐棗腰的女人, 十六歲,和村子裡的大人一起來南方的廠子裡做工。
我踏實肯幹, 很快攢下了一筆錢, 並且和家裡斷了聯系。
笑話。
棗腰, 早早夭折, 能叫這個名字她與我周賤女的人生差得了多少?
那樣的家早點走才好!
我跟著廠裡認識的兩個人打聽到了新的生意門路, 和她們一起去了遙遠而陌生的北方。
我在那裡站住了腳, 成了批發市場裡練攤的售貨小妹, 遇到了伯樂, 一切都往好裡發展著。
直到某個晚上, 我在夢中夢到了這具身體的記憶。
徐棗腰、徐招娣。
……
然後看我手足無措地掉眼淚,或是氣急敗壞地舉起石頭要打人。
「-我」她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徐棗腰在工廠打工的時候受寒、發燒, 竟然活活病死了。
於是我借了她的身體還了魂魄。
我連忙去翻日歷, 推算出周賤女的年齡, 那一年發生的事情仍刻在我的腦海裡。
「對不起,趙姐,我要請個假,回一趟老家。」
我連夜給老板打電話,請了假。
坐車回了記憶中恐怖的故鄉,我還花錢僱了幾個男人與我一起去「搶孩子」。
衝進院子的那一刻,「我」正在被往水缸裡按,氣血瞬間翻湧上了我的腦子,我幾乎是發了瘋一般衝了過去, 一把推開兩個兇手。
九歲的周賤女很瘦,很小, 和我記憶中的一樣。
我抱著她, 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掉。
我說:「沒事兒了,沒事兒了。」
一千五,我幫兩世的自己買斷了親緣。
看來我的人生不止重生這一件新奇的怪事兒, 我竟然還撿到了過去的「自己」。
我知道她的委屈,她的不堪, 她的悲切, 她的痛苦。
所以我要世界上沒有周賤女, 隻有周禾雲。
我把小時候的自己重新養了一遍,我看著她從一個瘦小的孩子, 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爭氣, 她考上了大學, 她功成名就。
她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生下了兩個聰明又懂事兒的好孩子。
她會幸福一輩子。
我也是,因為這個世界沒有慘死在冬雪中的殘廢老太太, 沒有那個因病死在工廠裡的徐棗腰。
有的是一個一輩子都被稱為精彩的「徐珍珍」。
有的是周禾雲以我命名的慈善項目,有的是無數個周賤女、徐棗腰走出泥潭的坦途。
我,心滿意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