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沒有看他。
我拿起杯盞,看著衝我不懷好意笑的男人,仰頭飲盡。
鄯善王有意灌我,席間幾次都舉杯衝向我這處。
謝聞璟有怒卻不能言。
直到我喝得兩頰滾燙,頭昏腦脹,這ṭű̂ₒ才有了機會起身。
謝聞璟想要攙扶我去外面吹風。
卻又被孟雪卿纏住。
離席的時候,我眼神裡滿是復雜地看向了孟雪卿。
生平第一次,我挺感激她的。
沒人能比我更熟悉這皇宮。
我甩開了跟在身後的人,獨自一人來到偏殿,看著滿地枯枝,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身後一陣窸窣。
皎潔的月光,照在我的裙擺,腰間系著的,是謝聞璟的玉珏。
「公主,別來無恙啊。」
一雙手,穿過我的腰間,將我緊緊攬住。
月影之下,顯得格外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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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戎,你來晚了。」
我轉過身,冷著臉看他。
他高大的身軀,將我遮擋得嚴嚴實實。
「謝聞璟是個有本事的,險些讓他發現,這才耽誤了幾日。」
他的手挑起我的一縷發絲,眼神頗有些不滿。
「公主,事成之後,你當如何處理他?」
我錯開幾步,笑看著安戎。
「負心薄情之人,你當如何處理?」
他勾起唇,「你皇兄死得悽慘,想替他報仇,自然是用同樣的法子。」
我笑了笑,沒回他。
安戎是主客,不可離席太久Ţṻₕ,他走後,我依舊站在院中。
藏了許久的人,這才從屋內走出。
「公主,我們的人都已經安排好了。」
我仰頭,望了眼月光。
那日,好似也同今夜的月亮一般。
11
今夜的皇宮,不太平。
耳邊滿是宮人快步逃竄的慌亂腳步,慘痛哀叫不絕於耳,刀光劍影片刻間不知是誰的頭顱滾到一角,偌大皇宮,充斥彌漫了血腥氣味,某處偏僻宮苑忽地燃起一把大火,卻無人有闲暇之心去救火。
不一會兒,門前站了一排兵衛,身穿盔甲,手持護盾,儼然一道堅實的銅牆鐵壁。
「參見公主!」
其聲響徹宮內,壓住了千萬驚啼。
我回頭看去,唇角微勾。
再回殿前。
首當其衝看見的,是血染半衫的謝聞璟。
他眉宇慌亂,似是迫切尋找什麼。
我拎著重劍,手有些酸。
站在他不遠處,俏皮一笑。
「謝太傅,是在找我嗎?」
他怔愣半晌。
忽地哂笑出聲,目中滿是自嘲。
「統領前朝餘孽的人,竟然是你!」
我眼裡閃過一絲銳利。
並未回他。
重拎起劍,繞過了他。
經過他身邊時,謝聞璟的手忽然拉住了我。
旁邊保護我的侍衛,眼疾手快地出劍,挑斷了他的手筋。
「阿璟!」
孟雪卿在他身後,大叫出了聲。
我斜晲了她一眼,未曾去理會蜷縮在地的謝聞璟。
大殿之上,安戎的刀,擱置在新皇項上。
瞧我的眼裡,滿是得意。
我舉起重劍,衝向新皇,卻在下一瞬,劍光閃爍之際,刺向了身後的安戎。
皮肉被穿破的聲音和溫熱的血噴射的瞬間,新皇大瞪大了眼。
「你!」
「李幼魚!你——」
我翻卷劍身,血肉擰在一起的聲音,使得身後之人徹底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轉過身,鄙夷地看著跪倒在地上的人。
「安戎,你該死。」
新皇怔地說不出話,瞧了瞧地上的屍體。
好半晌才開口。
「朕不想竟是看走了眼,不愧是姓李的,手段如此狠辣,你要殺便殺,隻是苦了這天下的黎民百姓了。」
我聽著覺得好笑,到底是笑出了聲。
「你該不會以為,我殺你是要為我皇兄報仇吧?」
「難道不是?」
我籲嘆了一口氣。
「我皇兄那人,千刀萬剐都不為過,你殺他,我反倒還要謝謝你呢,隻是——」
「你有何臉面替天下百姓怨聲載道?」
「我皇兄暴戾殘虐,不得民心,但他在位期間,卻無苛捐雜稅,百姓安居樂業,你可知是為何?」
他怔然不解,他們隻恨暴君,荒淫無道,欺辱他們的妻子女兒,卻從未想過這些緣故。
「那是因為,你們遞上來的奏折,都是我在看,我在處理。」
他瞪大了眼,顫著抬起手。
「你是要稱帝!」
我收回了笑意,「有何不可?」
「你是個女子!女子怎可稱帝!」
我眉梢輕挑,「女子怎麼不能稱帝?」
幼時,我學東西總是最快的,察言觀色,能說會道,皇爺爺說,我若是男子,這皇位定是要傳給我的。
我問他:「女子就不能稱帝嗎?」
皇爺爺笑著打趣:「女子是要嫁人的,可掌後院天地。」
皇兄暴虐成性,新皇打過來時,世家勸他和鄯善結盟。
安戎不要金銀,不要城池,隻要我下嫁於他。
我不願,便去找皇兄評理。
卻是在書房,見到了謝聞璟。
「即身為公主,當有自己需要擔起的責任,無愧於百姓。」
他勸說皇兄,不要因小失大。
好一句因小失大。
一牆之隔,我聽著昨夜還與我耳鬢廝磨,交頸纏綿的人,如今站在裡面,去遊說皇兄。
如何將我像貨物般賞賜給另一個男人。
12
偌大的皇宮,經歷過太多朝代更迭。
昨日還沾滿血的臺階,今日就被宮人擦拭得一幹二淨。
後宮裡的女人,如驚弓之鳥,害怕下一瞬便被我送上刑場。
隻因她們都曾是我皇兄的女人。
我不想為難,便差人逐一放出宮外。
何必為難,她們本就生存艱難,除了依附於男人,又能如何。
後宮的皇後還是原先那個皇後。
她是我皇兄的青梅竹馬,即便皇兄後來性情大變,卻也沒想過廢她後位。
而我此役能成功,很大一部分是有她相助。
倒不是她有多愛我皇兄,隻是新皇腳踏盛京後,殺得第一個世家,便是她的家。
我登基的那天,她親自過來,替我戴冠。
「謝聞璟想見您。」
我怔了怔,這段時日,我忙碌得很。
倒是沒有工夫想他。
「還有,您初登基,王夫的人選可有打算?」
我思索片刻,說了個人名給她。
「這事都交給我去辦吧。」
我點點頭,此等小事,我是真沒空打理。
以至於我在後宮見到謝聞璟的時候,還有一絲怔然。
隨即有些好笑。
皇嫂竟是將他也選入了後宮。
「我會派人將你送出去。」
他叫住了我,眼神晦暗不明,喉頭上下滾動,嗓音帶著幾分沙啞。
「我是自願來的。」
「幼魚,你還愛我嗎?」
我不答。
他猛地瑟縮一下,「那恨呢?」
我看著他的臉,恍如隔世般。
那時,比起恨,更多的是痛心。
心口仿佛數千萬隻螞蟻攀爬啃咬。
我是真的喜歡謝聞璟,才會在皇兄發現他私藏孟雪卿的帕子時,以面首這般低賤的身份保他一命。
可他不記得我如何低聲下氣的討好。
不記得大雪天我如何不顧危險去找身受重傷的他。
也不記得他頭疾發作時我衣不解帶的照料。
他隻記得我讓他做了面首。
他苦笑一聲,「你是該恨我。」
「但當初,想帶你走,同你拜天地,喝交杯酒,是我的私心,我羞於將內心的真話說出口,我不想承認自己對你動了情。」
我垂眸,回想了片刻。
那日,我晚歸回府。
皇兄的聖旨以下,不日我便要前往鄯善,天子一諾,無人可改。
謝聞璟卻說要帶我走,我不信他。
他便找出了我偷藏的婚服,那是我替自己和他準備的。
自以為藏得很深,熟料早就被他給發現了。
我將自己割裂成兩半,一半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不過是給顆甜棗,他怕我悄悄跑了,便不會嫁去鄯善。
另一半,卻又惋惜不舍,這可是謝聞璟啊,李幼魚,你不是最愛他了嗎?
我穿了嫁衣,同他在公主府拜了天地,喝下合卺酒。
可飲下不久,便昏倒在地。
醒來後身邊的人,不是謝聞璟,卻是安戎!
腦海裡記起的,全是昨夜,安戎的大掌遊移在我的身上, 灌滿酒腥氣的唇舌, 闖入我的口中肆意席卷。
惡心。
我趴在床畔狂吐,驚醒了身邊的安戎。
他告訴我, 他根本就不是來和我皇兄結盟的,而是早就和謝聞璟聯手, 這盛京,很快便不再是李朝的盛京。
我這個公主, 做不長了。
我打了他一巴掌。
他大怒,大手使勁扯住我的頭發用力向上提, 滿臉鄙夷地看著我, 後又讓人將我丟在府外。
安戎沒胡說。
他們真的不是來結盟的。
我從遍地屍海處翻找口糧求生, 挨餓已經不是最艱難的了,怎麼樣活著,怎麼樣替我自己報仇。
是我活下去的信念!
我知道,那日將我送上安戎床上的人, 不是謝聞璟,而是孟雪卿。
我去瞧她的時候, 她像瘋了一般大笑。
她想讓我和她一樣, 變得下賤,配不上謝聞璟。
我嗤笑一聲,不再去看她。
從來都不是我配不上他謝聞璟,而是他謝聞璟。
配不上我李幼魚。
「謝聞璟, 愛恨有那麼重要嗎?」
現如今百廢待興, 潭州的流民需要安置, 羊城的時疫需要控制,御書房內的奏折, 哪一件事不比情愛重要?
更何況,滿是男人的後宮,各種各樣, 形形色色。
我甚至都未認清他們的臉,有時還會記不住前一夜去了誰的宮中。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得一幹二淨,被挑斷手筋的右手, 垂在一邊,顯得幾分蒼白無力。
「那你愛豐沛嗎?」
他的眼睛, 看向我身後。
我轉身。
豐沛正屹立在那兒。
見我瞧他, 才緩步走上前。
「陛下,我還以為你是被政事絆住了腳。」
「險些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勾起唇,衝他一笑。
「怎會, 朕這不是來了嗎。」
今夜, 我翻了他的牌子。
皇嫂能穩坐後宮之主多年,到底是有手段的。
竟想到將這二人放在一宮。
我同豐沛徑直向前走去。
經過謝聞璟時,他下意識抓住我的衣角。
衣袂翩飛,悄然滑過。
夜色沉酽, 月光泄了一地,不知亂了誰的心。
翌日醒來。
長亭舊廊,紅瓦灰牆裹上一層銀霜,竟是下了一夜大雪。
我摘下院中紅梅, 唯願瑞雪兆豐年,保我百姓祛病去災,還我山河舊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