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無分文被侯府趕出來,凍得快死的時候,一個兇悍的軍漢把我撿回了家。
他不嫌棄我是個唱戲的殘花敗柳,我也不冷待他亡妻留下的病弱幼子。
一家三口就這樣平淡地過。
可有一天,繼子不小心惹到侯府最受寵的小公子,面對我的哀求維護,小公子眼眶通紅,狠狠道:
「好,你舍不得他跪,那就你跪。」
1
燒燈節。
京城處處燃起榴花似的焰火。賣餅的劉嬸急匆匆敲響我家的門。
「十二娘,你家文榮出事了!」
我從灶前起身,顧不得取下襻膊,三兩步到院門前。
還未詢問仔細,劉嬸一把拉住我就往巷外小跑。
東大街四通八達,兩側酒樓瓦舍,橫中架橋,穿梭著雜耍噴火的樂人。
我氣喘籲籲,在大橋盡頭,看到文榮戴的灰青小帽。
橋頭佇立一架豪華車馬,護衛家丁氣勢非凡,文榮被一個肩上立著獵隼的護衛抓住衣襟。
他纖細文弱的手指緊緊拽著什麼,就是不肯放。
一字一句,倔強道:「不給,這是我娘給我求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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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裡的小公子聲音稚嫩卻冷漠:「說謊。」
他下令:「阿大,擰斷他的脖子。」
話音落,那名喚阿大的護衛面無表情就要抬手。
——不要!
2
我衝上去,摟住文榮,知道這是不能惹的貴人,便始終低著頭,卑微哀求:「小爺,不知這孩子如何衝撞了你,奴代他給你賠不是了。」
車內寂靜了半刻,似乎有人掀開簾子,一道熾熱的目光死死盯住我。
而我頭低得更深了。
那身份高貴的小公子輕聲問:「你要代他賠不是,你是他的誰啊?」
我回答,是母親。
小公子不知為何生氣,怒笑反問:「好,賠不是,站著賠嗎?」
我立刻反應過來,跪下對他磕頭。用力,有響聲。
這是我從前習慣了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一生氣,低微的我,就隻能這樣。
我不覺得恥辱,因為唯有如此才會平安活下來。
可文榮嚇壞了,他不是愛哭的性子,此刻卻大哭著要抱我起來:「娘,娘你不要這樣!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奇怪的是,那小公子好像也愣住了。我才跪著磕了兩下,護衛便慌不迭把我扯起來。
但雪地掩藏的碎石頭還是磕破了我的額角,黏稠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眼睛,所以我一直沒看清那小公子的臉。
見他們不再為難,我牽過抽泣不止的文榮,低眸走下橋。
四下安靜極了,風平平吹過,落下冰涼細雪。
誰知身後那架車馬內突兀響起一個男人清雅的嘆息:「雪太大,進來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原本無風無浪的心猛然停滯,連落在臉上的雪也變成針尖,密密地疼。
3
這時我回頭,才看清那車上懸掛的燈籠字樣。
昭北侯府。
離開那裡太久,久到我險些以為自己已經能夠無動於衷了。
但戚棐的名頭誰聽了不心驚?
一旦西市的刑臺有風吹草動,世人不用打聽便知,又是昭北侯在清洗他的政敵了。
此人權勢滔天,手段狠辣,在女色方面卻自持得怪異,正值壯年,府裡隻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正妻。哪怕妻子無法生育,他也不納妾。
然而某天有個低賤的樂女卻懷上了戚棐的孩子,所有人都認為是樂女貪戀富貴,用下作手段才得到此子。
結果侯爺並不在乎樂女,隻讓她生下孩子,便把她關在深院,無名無分。後來不知樂女觸碰了侯爺什麼底線,在一個寒冬臘月被扔出府,險些凍死。
那個樂女,就是我。
如果不是巡城的趙重在牆下發現我,帶我回家,給我衣食,我決計活不到今天。
整整兩年,戚棐都沒有想起他丟棄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如今陡然撞上,我心裡懼怕得緊。
「要我親自下來請你嗎?」隔著車門,戚棐溫和問道。
我知道,這人越溫和,便是越在壓制怒意。四下望去,無人能救我和文榮。除了從命,再無他法。
於是我抿緊唇,帶著茫然的文榮上了車。
車內燻香馥鬱溫暖,乍然如春,戚棐寬袍大氅,身邊坐著和他眉眼相似的小少年,單憑外貌,誰也不能把「兇戾」二字扣在這父子身上。
我和文榮衣衫樸素,拘謹坐在對面。我額上還狼狽凝著血跡,戚棐看著我,好像我這樣全然是咎由自取。
他問:「知道疼了嗎?」
我不說話,抬袖用力擦臉,文榮皺眉,拿出我給他繡的帕子,跪直脊背輕輕幫我擦。
這母慈子孝的場面讓小世子戚照冷笑出聲,他忍不住說:「你對個野種也這樣,可見母親說你德無品行,天生下賤不是虛言。」
這種話當年在侯府我聽得多了。戚照生下來便養在嫡母寧安縣主身邊,一向視我為恥。
我被關在偏院,每每熬燈苦繡,一針一線做出鞋子、護膝,連著從小戴的護身符也摘下來託嬤嬤轉交給戚照。
終究是自己的骨肉,怎能不牽念。
但他從來不肯見我,把那些東西通通絞爛,讓人從牆頭扔了回來。那一刻,我望著滿地狼藉,想:【大抵親生有時總抵不過恩養。】
我沒什麼反應,誰知文榮憋紅了眼,衝戚照大聲顫抖道:「我娘才不下賤!」
我連忙捂住文榮的嘴,他委屈望著我,淚珠子啪嗒滾落。
「你沒自己的娘嗎,再亂叫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戚照傾身過來威脅。
戚棐冷眼訓斥:「照兒。」
戚照氣憤難平坐回去,側過頭。
「沒想到吃了這些苦,你還是不改。」戚棐面無表情望向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看在照兒的份上,接你回府給你名分了。」
這是......放過我了?
外面護衛受令打開車門,戚棐說:「你踏出這一步,往後哪怕三跪九叩,我也不會心軟。」
我還以為戚棐又要來折磨我,沒想到隻是來說這些莫名的話。看起來他要徹底和我劃清界限。我心裡甚至如釋重負起來。
於是我趕緊拉住文榮下車,低頭福了福身,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走了幾步,身後似乎模糊有人慌神喚我。
但風雪太急,我忙著趕路,便當作沒有聽見了。
4
趙重這半月在城外軍營換防,所以家裡隻有我和文榮兩人。
油燈的火苗拉長,將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投在牆上。
文榮顯得悶悶不樂,細致為我塗好傷藥後便抱著膝蓋坐在窗邊,風吹窗紙,哗哗作響。
「會著涼的。」我走過去,伸手關上窗。
文榮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強忍的淚,他哽咽問我:「他們是不是要把您搶走?」
我說不會。文榮顯得不相信,我笑著說我又不是什麼香饽饽,不會有人來搶。
文榮搖頭:「您那麼好,給我煎藥,教我讀書,爹把你帶回來,我才體會到有娘的溫暖。您總覺得我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懂。
「但我分得清好壞,今日那些人雖錦衣加身,寶馬香車,本根卻是壞了的。娘,您不要跟他們走,您清清白白一個好人,不要被他們玷汙了去。」
從前所有人都說我低賤,進侯府都是髒了門戶,連我的親兒子也這樣認為。
隻有趙重和文榮不同。
趙重把衣衫不整的我帶回家,不顧外人側目,毅然對我明媒正娶。
「一個人好不好不是看人的出身,聽流言蜚語,而是要用心去辨。」
那晚他看我氣息奄奄躺在雪裡,手裡有好心人施舍的半個饅頭,卻不吃,盡數分給了身邊的小乞兒。
他說:「那一刻,我就覺得你很好,比雪還要幹淨。」
而文榮,聽著這小小孩童的清明話語,我大為驚訝。
學堂先生常誇文榮讀書有靈性,還誇耀將來必能登科入翰林。可他在我面前一直都不愛多話。
或許是因為他年幼失母,父親又是個幾棍子也打不出一句闲話的悶葫蘆,所以很多心事,他都藏在心裡。
直到今天,乍逢此難,他好像一下子從內心的圍牆裡走出來。樣子還是孩童的樣子,心卻比一些庸俗的大人還看得透。
我感到欣慰,摸了摸他烏黑柔軟的發頂:「我們榮兒將來一定有出息。」
文榮認真睜大眼,點頭保證:「我一定出息,讓娘風風光光。」
我笑了。
「在此之前,平安長大就好。」
文榮破涕而笑,抬起手:「擊掌為誓,娘要永遠陪在我和爹身邊。」
牆上的影子溫柔晃動,兩隻手輕輕相靠。
原來世上沒有血緣的人,也能牽連出一段不忍舍去的掛礙。
5
最近常有侯府的人在院外徘徊。
劉嬸看見,忐忑縮回頭:「別是文榮上次得罪了貴人,要來找你母子倆麻煩吧?」
我也不明白,那晚戚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戚照看我目光雖然憤恨,但也不至於糾纏不放。
心裡不安,我晚上愈發將門鎖緊,文榮去學堂也親自接送。
起初,侯府的兩個女使上門,好聲好氣,道:「世子自從見了娘子,回去就病了,稀裡糊塗叫你的名字,夫人不忍,想請娘子去侯府探望探望。」
戚照從來都不認我這個娘,怎麼可能思戀我。想著那位和戚棐一樣面柔心狠的縣主夫人,後背就像有蛇在冷冷地爬。
早年在侯府,寧安縣主便視我為眼中釘,我生下戚照後被關在偏院的四年,她明裡暗裡多少次想悄悄置我於死地。
若不是守門的老嬤嬤有幾分善念,我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下定決心與侯府劃分界線,搖搖頭拒絕了女使:「貴府有的是名醫良藥,奴身份卑微,恐不宜接近世子。」
後頭幾天女使連續來,我也如此回復。
到最後,深更半夜,女使慌忙忙來敲門,看上去是真急了。
「娘子就去一趟吧,世子死活不肯喝藥,已經燒兩日了,他可是娘子你親生的呀!」
真是奇了。我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戚棐和縣主那麼多手段,讓一個小孩子乖乖喝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我本想客客氣氣回絕,誰知女使,看向我身後被動靜吵醒,揉著眼睛跟出來的文榮,語氣一轉。
「娘子既知道不能得罪侯府,難道就不怕世子有什麼閃失,侯爺和夫人怪罪在某些人身上嗎?」
我倏然擰眉。
不敢拿文榮冒險。
想了想,對女使點點頭:「等一會。」
我回神牽過文榮,走到右門鄰居家,很不好意思叫醒了劉嬸,請她明早幫忙照顧一下文榮。
劉嬸睡眼蒙眬虛著往我身後看了一眼,侯府威赫的車馬把她嚇一激靈,她忙點頭,也不敢多問。
走前,我細細囑咐了文榮一番,他揪住我袖邊,神情不安,我柔聲道:「娘明日就回來。」
文榮失落嗯了一聲,看著我的背影在雪光下越來越遠。
6
沒想到女使的話不是虛言。
戚照病得不輕,屋外圍著不少大夫,走進內室,隔著屏風聽見縣主柔聲細語哄:
「照兒你聽話,好不好?」
另一邊,戚棐沉聲道:「再喂不下去就直接灌。」
縣主嗔怒:「哪有這樣對小孩子的。」
話音落,女使帶著我穿過屏風,屋裡靜了一瞬。縣主坐在床邊,渾身華貴,上下輕飄飄打量了我一眼。
「真是菩薩難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