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棐手撐椅靠,有些疲憊,溫聲對縣主說:「你也累了幾天,回去歇息吧。」
「照顧孩子是妾的本分,妾不累。」縣主柔婉笑著。
戚棐斂眸,擺擺手,雖然依舊溫和,語氣卻不容置疑:「去吧。」
縣主面色有些僵,扶了扶鬢邊金釵,嫋嫋起身,走過我身邊時頓了一下,目光隱晦,猶如刀刃。
屋內人走得差不多,床邊藥碗徐徐冒著熱氣。戚棐看我杵在屏風邊,狹長眼眸輕眯。
他要我哄戚照喝藥。
可我過去,戚照隻是把頭埋在被褥裡,一聲不吭。
戚棐指骨不耐煩捏響:「怎麼哄你養在外頭的那個小子,就怎麼哄你兒子,有那麼難嗎?」
話雖如此,然而我面對戚照,卻怎麼也哄不出口。大抵因為他父親從前是我的主子,而他也把我當奴婢。
於是說出來的話幹巴巴,端著藥碗勸道:「世子,良藥苦口。」
被子猛然掀開,戚照氣衝衝瞪著我,小臉通紅,僵持半晌,他滿不情願湊過來:「喂我啊。」
藥還沒碰到嘴,他抱怨燙,要我吹。
抿一口,他叫苦,要含蜜糖。
磨磨蹭蹭,一小碗藥喝了大半天。還是文榮乖,再難喝的藥都不吭聲。
見這祖宗消停了,我松了口氣,心想能在天明時回家了。戚照卻要我唱童謠哄他睡覺。
我說不會。他反駁:「以前你都給我唱過。」
Advertisement
戚棐若有所思看過來,我心裡一緊。
那時戚照三歲落水生病,我關在偏院,按戚棐的命令不能外出,但我實在擔憂,便偷偷爬牆出來,摔得腿一瘸一拐。
隔著窗,縣主敷衍讓女使照料戚照,自己走了個過場便離開了。誰知女使在外頭熬藥打瞌睡,戚照燒得糊塗,險些翻到火盆裡。
我嚇了一跳,悄悄進去。戚照睡不安穩,我便小聲唱歌哄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夠抱他。
沒想到戚照竟然記得。我掩眸撒謊:「世子記錯人了,奴是不能進主院的。」
見我推三阻四不情願,戚照狠狠推了我一把:「不願意就滾!誰稀罕!」
事發突然,我沒防備,人連著碗一起摔在地上,掌心撐地,扎進一手碎瓷渣子,血流不止。
7
這兩年在趙重身邊我沒那麼能忍了,下意識抽氣,疼得差點流淚。
「戚照!」戚棐起身,眼神凌厲。戚照似乎被嚇住,無措望著我手上的血。
戚棐把我扶起來,俯身就要把我抱在膝上,給我止血。
我忙隔開距離,胡亂扯出繡帕按在掌心,說:「不勞侯爺,隻是小傷,不疼,奴自己回家弄就好。」
氣氛陡然凝滯,僵持了片刻,戚棐扯唇,神情不明放開了我。
他是多驕傲的人,不會開口挽留我。
天蒙蒙亮時,我如願出了侯府。一路上馬車奔得飛快,有些碎瓷太細,挑得我冒冷汗。
到了家,我還慶幸此刻文榮已早早去學堂,不必為我又受傷而難過。
結果一轉眼就看到趙重倚在門邊,高大身軀立在晨輝中,風塵僕僕還未卸戎裝。
他一聲不吭抱起我,往家走,受傷的手搭在他肩膀,開始痛。我眼眶泛紅,輕輕將頭埋在他懷裡。
窗外的霧慢慢散。
看著趙重半跪在地,給我重新包扎。我怕忍不住哭,便轉移注意,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換防的事完了嗎?」
趙重沉默了一會,說他們東郊大營的兵近來可能要編到肅寧關。
肅寧?
東郊大營一直是京軍四衛之首,拱衛皇城必不可少,怎的突然改制到西北去。
趙重諱莫如深,其中涉及朝廷要事,他不好對我說明,隻說此事或與戚棐有關。
但我略微琢磨,倒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陛下年幼繼位,深受戚棐扶持操縱,屢屢在收攬大權時捉襟見肘,如今陛下青春正盛,北地又有齊王暗中支持,很可能想從邊境軍權上開始對戚棐進行削弱。
趙重擔心的倒不是這些,按規矩,他這等軍士往北駐扎,是可以隨行攜帶家眷。但西北條件差,黃沙漫天,他怕我和文榮不習慣。
若把我們留在京城......
趙重看著我手上和額上的傷,濃眉緊鎖。
我知道他擔憂什麼,告訴他:「一家人總是要在一起的。」
西北再苦,有他護著我,我不怕。
趙重深深望著我,忽然展臂把我緊緊抱住,堅實寬闊的胸膛,沉沉發出低悶的聲音。
「對不住。」
娶我時許諾的安穩富貴,他沒有說到做到。
我搖頭,若沒有他,我早死在了兩年前的雪夜。是他給了我一隅能遮蔽風雪,不會害怕被趕走的家,如此,就夠了。
傍晚文榮知道我們一家人會一起去西北,他高興極了,日期還沒定,便急忙翻箱倒櫃,嘀咕著要帶哪些書去。
和鄰裡玩伴在外面分別時也開朗道:「爹娘和我要走啦,日後我不能幫你罰抄書了。」
我輕輕笑,走出去,想叫他回來吃飯。
身後忽然被人扯住袖口,我詫異回頭。
早春落幕的傍晚,戚照隻著單衣偷跑出府,頭上還有草屑,聽到文榮的話,蒼白著臉,病得泛紅的眼睛裡隱隱含著水光。
「你要去哪兒?」
8
不知道戚照是怎麼躲過侯府的層層護衛,繞過大街小巷的曲折道路,走到我家時,鞋都沒了一隻。
我有些為難,他還病著,站不穩,摔在我懷裡,也不好立刻叫馬車送回去。
趙重聽到動靜出來,戚照敵視望著他,趙重沒什麼表情,伸手過來:「我先把他抱進去。」
「走開!」虛弱成這樣,戚照還死活不肯讓趙重碰。
還是文榮在旁邊板著臉,說:「你懂點事吧,娘的手受傷了,抱不動你。」
戚照身體一僵,垂頭從我懷裡起來,揪住我衣擺,悶聲:「我自己走。」
朝中風波不斷,戚斐忙著穩固權柄,縣主派人來接戚照,奈何這小霸王除了戚棐的話誰也不聽。
他拖著病不肯好,在我家賴著不走。
院子裡侯府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全是戚照平日玩的物什,本來還跟來一群女使嬤嬤,戚照嫌煩,統統轟走。
文榮悶悶不樂,話比平常更少,戚照霸佔我時間要我喂藥,文榮就經常挑燈夜讀。
我做了元宵,讓文榮吃了早睡覺。
「要考學也要保重身體,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來。」
文榮問我:「娘,我們什麼時候走?」
趙重在門外擦刀,瞥來一眼。我還沒開口,戚照在裡間喊頭暈。
看似平靜的氛圍下,暗暗洶湧著波濤。
翌日趙重當值出去,我在廚房,忽然聽到戚照哭。
小院裡,文榮倔強握緊拳頭,臉側有劃痕,戚照則攥著金項圈,扯住文榮的平安符。
「你為什麼非要跟我搶,我和你換還不成嗎!」
文榮指骨泛白,不退讓,固執道:「我的。」
「給我!」戚照兇巴巴掛著淚去搶。
我上前,隔開兩人,彎腰察看文榮臉上的傷。文榮無聲委屈望著我。
戚照生氣,來拉我:「那個符本來就是你給我的,我拿回來有什麼錯。」
三番五次胡鬧,我已疲憊至極,轉身躲開手,輕聲道:「給你的那枚早就被你剪壞了,你忘了嗎?」
戚照似乎眼睛一酸,哽咽道:「可你也不能給別人。」他執拗重復,「我不要的你也不能給別人。」
他還一口一聲文榮是野種,沒娘就來搶別人的娘。
滿口髒話,令人刺耳。
我失望斂眸,看著他:「你在侯府到底有沒有人教?」
院門被推開,吱呀一聲,來人語氣不善。
「我兒子如何,還輪不到某些無品行的人置喙。」
9
戚棐才下早朝,身上還穿著公服,紫袍玉帶,站在梅樹下,清俊無比,亦凜寒無比。
就是這副皮相,讓曾經的我誤以為他和別的達官貴人不一樣。
那時他在齊王府見到我。清瘦文雅的君子,懂樂曲,因我緊張彈錯琵琶音,回首輕笑。
見我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他脫下大氅,問我的名字行第。
「羅雙雙,家中排十二。」我怯生生回答。
他笑。
眉目流光婉轉,無端憐憫似的。
「十二娘。」他這樣喚我。
「願不願跟我走。」他這樣問我。
我望著他伸過來的手,以為這便是我一生的歸宿了。
結果到了侯府,他一改柔和態度,半是威脅半是誘哄,要我做齊王府和他之間的棋子。
就這樣,我被推出去,在齊王來聯絡時,假意投誠,傳了許多真假不明的消息。
後來齊王被戚棐整倒,就藩去了北地。我也就沒用了。
孩子是他被人下藥,神志不清才有的。他是個多疑的人,由此認為齊王暗中和我勾連,才使他栽這個坑。
兩年前縣主偽造證據,說發現從前我和齊王往來的信件,戚棐勃然大怒,徑直把我從床榻拖到大街上。
他丟開我。
任由我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光著腳孤立,受世人冷眼指點。
他們一口一聲說我沒有品行,可我翻來覆去自省,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如今戚棐再次睥睨而視,我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措了。
我忍住退縮的本能,握緊文榮的手,直視他:「說到底,我有沒有品行,也輪不到侯爺管。」
忽而有風暫起,吹落片片白梅,如一場落不盡的慘雪。
戚棐目光定在我身上,久久地,沒有說話。
半晌後,他面無表情開口:「戚照,過來。」
戚照有些怕,也有些踟蹰,揪住我衣袖不動。
「滾過來!」戚棐加重語氣。
戚照一抖,挪步過去,被戚棐拽住往外大步走。戚照踉跄了一下,回頭望我。
我沒有看他,默默垂頭,安撫摸了摸文榮緊張的臉。
10
趙重回來得越來越晚,眉間凝重。
「官家執意想在明面上削侯府軍權。」
調東大營去肅寧的事在朝廷爭執不休,戚棐這些年的黨羽遍及上下,廷議剛開始就有一堆科道官跳出來以此事不合祖制、擾亂軍心為由,逼得陛下遲遲不能斷議。
京城的天怕要變了。
外面雪停了,無風,靜默化著雪。
街上被人踩得泥濘髒汙,我去學堂接文榮的路上,看到兵士抓了不少穿襕衫的書生。
文榮從學堂出來,在門口彎腰拜別過先生,看見我,眼眸微亮,跑著過來。
他牽住我的手,邊走邊說:「先生最近要停學幾日。」
我問為何?
文榮搖頭晃腦,引用先生的話:「先生說,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是以官家要清邪逆,肅王風,此正是吾輩良才振臂為主憤呼的時候。」
文榮有些困惑:「娘,您說先生到底要去幹嘛呢?」
腳下的雪越踩越汙濁,湿了鞋面。
我凝神看向遠處,皇宮大內的方向,有成群黑漆漆的鳥,遠飛,消失在薄霧混沌的暮色下。
「去盡一個讀書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