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然後著在簡冊,昭如日星。
自古讀書人都是這樣堅信,至死不休。
文榮仰頭看我。
「娘知道的真的好多,從前也有先生教嗎?」
我垂眸,眼底有淺淺明光閃爍。
「有人教。」
不是先生。
而是父親。
和這些命薄緣悭的讀書人一樣的,父親。
這日,家裡來了不速之客。
不大的庭院,幾個黑衣護衛擋在一個戴兜帽的男子身前,趙重拔刀出鞘,眉眼森寒。
我牽著文榮,在門前頓步。
陌生男子擺手,讓護衛退下,兜帽下的薄唇輕勾:「十二娘,你這挑丈夫的眼光江河日下呀。」
我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來。從前總是膽戰心驚,真到此時,反倒平靜。
「殿下。」
兜帽下抬起一雙深沉的眼,正是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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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關上門,齊王坐在桌前,舉目打量著屋內,摸著杯壁的手輕緩。
他嘆:「當初你若聽我的話,站對位置,何至於被戚棐趕出來,他也真夠狠的,你怎麼也為他生了個孩子不是。」
我垂下眼皮覷著指尖,不語。
「你不說話,好,我不也拐彎抹角裝著可憐你。」齊王扯起一抹淡笑,「十二娘,你在京城也看得明,戚棐離倒臺也就差一把火了。」
越到此時,齊王的眼線越發難接近戚棐,他要我借著與戚照的母子關系,潛入書房,替他藏些東西。
想來那東西便是能讓戚棐引火燒身的「罪證」。
「隻有你,才能讓這把火燒得漂亮。」齊王攤開手,眼中閃著殘忍的愉悅。
我看著他,搖頭。
「當年我沒做過的事,現在也不會做。」
齊王屈臂,撐著下颌,慵懶道:「當年是當年,十二娘,你也吃過苦頭了,難道不恨他嗎?」
從我明白自己為棋子的那一刻,就再不相信這些上位者的輕言細語。齊王把我從罪臣家眷的名單裡放出來,是恩。
恩,我會報。所以我答應為他成為樂女,幫他在達官顯貴中周旋。
戚棐帶我到侯府,起初也放下身段陪我過了一段堪稱溫情的日子。齊王失利後,戚棐投桃報李,替我擋了齊王的報復。
一盤隻有利益糾纏的棋局,隻有輸贏,怎麼談得上恨呢。
見我油鹽不進,齊王眉峰一凜,森森道:「別忘了,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
我靜靜望著他:「殿下也別忘了,我們一家是為了你,才踏進鬼門關。」
茶杯裡的水蕩漾。
齊王一怔。
曾經齊王還是太子,秉性剛烈,作風狂妄,稍有不慎便給言官留下口柄。父親作為東宮屬臣,屢次勸諫,嘔心瀝血為他謀劃。隻因齊王會是未來的君。
可齊王不改,在黨爭中遭人陷害,牽扯進謀逆的大罪,先帝殺他的念頭都動了。
千鈞一發之際,是父親站了出來,把手足無措的齊王護在身後,攬過所有罪責,當頭觸壁死在殿上。
我們一家因此滿門覆滅。
父親一生都寄希望齊王走君子道,成為賢主。
「殿下當時沒有做到,如今心有不甘攪動風雲,又能如何?」
戚棐既然已為官家眼中釘,被天下讀書人所詬病,他在那個高位終究立不了太久。
而齊王......
我直言:「再多的詭譎心計,陰謀手段,殿下你也做不成天子了。」
茶杯擲地,四分五裂。
齊王面色陰沉站起身,拂袖而走,到門口時,他停步,側了側臉。
「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猛然推開門走出去。
冷冽砭骨的寒風刮進,吹亂我鬢發,心難平。
12
眼見與戚棐有關的人漸漸都遭了牽連,我讓趙重帶著文榮回家鄉避一避。
他們不走。
我拿著包袱推趙重,他岿然不動,我著急跺腳:「走呀!」
「要走一起走。」趙重握住我手腕。
他不知道我的身世,若在這場風波中揭露,絕對會連累他們父子。
「你不明白,」我搖頭噙淚,「從前我......」
「從前如何我不管,我隻管你現在。」趙重堅定道:「雙雙,你說過,我們一家人總要在一起的。」
他是個秉性剛毅的漢子,寡言少語,不會哄人,但一字一句都錚錚。
「你是我的妻,我趙重再無用,也不做拋妻求安的懦夫。」
文榮更是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
但禍事終究來臨了。
積蓄多年力量的陛下,一朝發難,朝廷這些年被戚棐壓迫的官員紛紛上書,不管是不是戚棐所做,通通將惡事扣在他身上。
而戚棐手裡駐扎邊境的北軍,不知為何也沒有動靜。一時大廈將傾,戚棐被奪軍權,禁閉府邸。
京城到處都是天子鷹犬,席卷大官小官的宅邸,搜尋戚棐勾結朝臣的罪證。
風聲鶴唳下,我知道不能再與趙重父子僵持。在一個沒有月光的黑夜,我答應和他們走。
街上幽靜,足音踩在青石板,噠噠地響。喘息,小跑,牆上映著慌亂的影子,直到來到碼頭。
岸邊停著一架熟悉的馬車,身形高大的護衛肩上靜默站立一隻獵隼。
趙重擋在我面前,手警惕握住刀柄。
馬車裡是戚照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爹吩咐過了,送你們走,阿大會保護你們。」
護衛朝我恭謹抱拳,看氣勢,顯然是一位死士。
安穩走到船上,我腦子裡亂糟糟,看著岸上孤零零的馬車,心中驀然升騰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雖然世人都認為侯府要完了,可其實我總覺得戚棐不可能輸,他那麼心狠的一個人,教出的兒子也和他一樣。
我現在應該頭也不回地離開,才算徹底與他們父子一刀兩斷。
但也就是那一刻的一點遲疑,一點心亂,我跑下船。趙重和文榮驚愕在後面喚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隻是憑本能,跑到馬車邊,踮腳掀開車簾,朝裡伸手。
「照兒,跟我一起走!」
戚照怔愣望著我。
如同剛開始在橋頭重逢,馬車裡還坐著戚棐。他從來清貴的模樣消瘦了,顯得落敗。
他沒有說話,沉靜注視我。
戚照望我的眼,有淚,有悔。但他輕輕搖頭,手小心放在我身上,往外推。
車簾頹然垂落。
這次,小少年依然下令。
「阿大,帶她走。」
13
熙寧九年的春天,注定不平凡。
對於天子,他剪除權臣羽翼,收回權柄,大刀闊斧將積弊已久的朝廷重新清洗,讓天下寒門也能有一席之地。
年輕的天子,年輕的朝臣,年輕的江山,朝陽旭升,盛世可盼。
而對於戚棐,身為輸家,他被革去曾經光耀半生的榮華,鋃鐺入獄。天子念他數年為國鎮守邊疆之功,免家人連坐,賜他毒酒。
戚棐給家人留了後路,卻不想縣主受不了一朝富貴貶落,淪為庶人,在戚棐舊敵的追殺逃亡的路上,嫌繼子累贅,將繼子拋於半路。
結果馬兒受驚,墜下懸崖,縣主屍骨不存。
啪。一聲驚堂木。
說書人感嘆搖頭:「一朝馬死黃金盡,想那赫赫揚揚一代公侯,也不過墳山上的一抔黃土,窮盡半生追求的玉宇瓊樓,最終也成了回不了頭的艱難險阻。
「這人世啊,真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
客棧喝彩聲此起彼伏。
我默默放下茶錢,起身離開。
外面天光淨明,趙重和文榮等在前邊。
趙重抱著刀,溫柔看向我。文榮抱著書,笑著來牽我:「娘,我們回家。」
腳下的陰影往後退,我往前。
嗯,回家了。
番外:
三月春闱。
貢院門前張貼名榜。諸位舉子引頸而望,或欣或嘆。
「果然,又是趙文榮,他已連中了兩元了吧?」
我回答,是母親。
「【【」「早走了,給他阿娘報喜信去了!」
人群鬧熱,最邊上有個清瘦舉子仰頭,靜靜看了會兒那張名榜,斂眸悄然離去。
那舉子形容病弱,左邊腿似有不足,走起來肩膀一高一低, 但若湊近看,誰都會驚豔於那雙秾麗凜寒的眼睛。
客棧的人隻知道他隨母親姓羅, 家鄉在江南, 性情孤僻, 也沒個家人朋友來往。
小二看著他回來,笑問:「哥兒可中了?」
舉子上樓, 半張臉在昏暗陰影裡, 沒說中,也沒說不中,隻是淡淡疏離笑了下。
小二看著他背影消失在二樓, 納悶搖頭, 嘀咕:「真是個怪人。」
天色轉晚, 小二忙了一天, 忽然想起沒給二樓那舉子送飯,他懊惱拍頭,急忙端了飯菜上去。
不一會, 他又驚慌跑下樓,風風火火請來大夫。
老大夫給那氣息奄奄的舉子診了半晌脈, 沉默搖頭。此人患病已久,非一朝一夕, 能撐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小二送走大夫,站在舉子身邊,看他瘦嶙嶙的臉龐,看面相,合該是個富貴公子哥兒才對, 怎的落到這樣的下場。
小二嘆息,心裡憐憫, 見舉子忽然一動, 頭側向窗,便湊前輕聲問:「哥兒,可有什麼要說的?」
舉子愣愣睜眼,窗外有風聲,他啞聲問:「下雪了嗎?」
打開窗, 果真下雪了。倒春寒,漫天的桃花雪。
小二納罕,正想驚訝回答, 舉子已閉上眼, 呼吸淺淺, 看上去睡著了。小二不想打擾,輕手輕腳出去掩上門。
屋子裡靜得隻有風吹細雪的聲音。
舉子渾身冰冷, 緊閉雙眼, 喃喃低聲。
「娘,再給我唱一唱那支歌謠,哄我睡覺吧......」
這一次,他夢裡的阿娘沒有拒絕, 抱著他輕輕搖晃。
低柔妙音,吳儂軟語。
【月光堂堂,照見汪洋,小儂娃娃, 快睡覺,好長大......
【長大渡過汪洋水,早歸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