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我輟學生女。
女兒嫌我沒文化沒錢,匆匆嫁給了家暴男,我上門找女婿理論,她卻歇斯底裡。
「跟你回去幹什麼?住那個下雨都漏水的老房子嗎?」
我愣在當場,被女婿推下樓梯。
臨死前,我看到女兒慌張地扯著女婿問怎麼辦。
再睜眼,我回到了孩子剛出生那天。
1
「家屬,孫露家屬?」
汗水湿答答地打在鬢角,我費力地睜開眼睛。
白熾燈刺眼的光芒讓我眼角發酸。
冰冷的空氣在產房中彌漫,與外面豔陽高照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
護士喊了半天,過來為我掖被角:「家屬可能是看孩子去了。」
她的表情有些尷尬。
虛汗不斷從頭發滴落,我的嘴角扯出苦澀的弧度。
我當然知道護士隻是在安慰我。
因為,在被產房大門阻隔的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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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母正吵得兇狠。
前世,就是這個時候,她拍著產房門大喊:「十一點!我算好了,孩子必須十一點出來!晚一點兒我要你們的命!」
我懷孕時,她曾找過大師算命。
說我這胎如果在十一點出生,一定是個兒子。
前世我疼了十二個小時,陳母一直在我耳邊叨叨:「一定要十一點生!一定!」
尖銳刺耳的聲音在我的耳邊不斷回蕩。
她的眼睛布滿血絲,抓著我的手臂尖叫:「我們老陳家!十九代單傳!根兒不能讓你斷了!」
以致那段時間,我閉上眼睛都是陳母驚悚尖銳的喊叫。
可惜,生產時,胎頭過大,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是在十二點半生下了女兒。
孩子一出產房,陳母就崩潰了。
她大喊大叫地拽著陳龍離開醫院,聲稱不認識產房裡的那個女人。
護士還在我的身邊安慰我:「寶寶很健康,你的家人應該是為你辦住院手續去了。」
我笑了。
暢快愉悅的笑聲讓護士以為我瘋了。
事實上,我沒有瘋。
被女婿從樓梯推下時,我不到五十歲,頭發已經白了大半。
前半生的孤苦讓我把重心悉數放在孩子身上。
我年輕時吃夠了沒有文化的虧,就給女兒報無數課外班,每天監督她的學習。
稍有松懈,我就歇斯底裡,覺得她要走跟我一樣的老路。
在這樣的管制下,女兒卻越來越叛逆。
看著跟過去的我越來越像的女兒,我哭過鬧過,卻無能為力。
最終,女兒也早早輟學,嫁給了一個家暴男。
我竭力制止,她卻嫌我沒有文化,拖了她的後腿。
「他能給我一個家,你能給我什麼?我跟你生活在一起感覺窒息!」
女兒結婚後,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女婿家暴她。
我痛心疾首找上門,卻被她嫌礙眼。
「我們夫妻的事情,不需要外人置喙,你滾!
「跟你回去幹什麼?住在那個下雨都漏水的老房子嗎?」
我被女婿推搡,滾下樓梯的一霎,我看到女兒慌張地拽著他的袖子,問怎麼辦。
原本以為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卻得到了新的開始。
2
「別哭,你現在生完孩子,開始坐月子,是不能哭的。」
護士溫柔地為我擦掉淚水。
以為我是傷心。
卻不知道,我隻是為有了新的人生,喜極而泣。
我和女兒被推進病房後,我媽從外面匆匆趕來。
「露露別怕,媽媽來了。」
一句話,讓我眼眶發酸。
我媽顯老。
去世那會兒五十多的人,頭發全白,牙也掉光了,臉上滿是褶子。
我知道,她是太苦了。
十五歲那年,我媽跟我爸提了離婚。
我爸不同意,打了她兩天,最後沒辦法,她跑了。
整整兩年,沒看過我一次。
後來她賺錢回來打官司,終於如願跟我爸離了婚。
兩個人卻都不要我。
我媽說,她現在的經濟條件,養活自己都費勁,不可能給我好的生活。
我爸說:「一個丫頭片子還讓我養活?做夢。」
於是,爹不要娘不要,我住在了奶奶家。
奶奶也不想要我,奈何我厚臉皮。
就住在她家的下屋裡。
下雨了,我會帶著我的小枕頭趴她門縫。
「奶奶……你讓我進去睡吧。」
老太太被嚇得心髒病犯了,當晚就被抬了出去。
我跟著在醫院住了兩天,回來以後,我奶在客廳門口給我放了張床。
奶奶的心是肉做的,每天做飯會別扭地扔下一碗白米飯:「飯做多了,吃吧。」
豬肉浸潤著每一個飯粒,泡上醬油,我能把碗底都舔幹淨了。
有時候還會從碗底翻出幾塊兒紅燒肉。
「狗都不吃的東西,你吃得香甜。」
我一歪頭,隔壁院子的阿黃剛吃完一盆紅燒肉,幸福地舔著嘴唇。
我也幸福啊,因為隔壁二姑送來的一碗紅燒肉,我吃了五塊兒呢!
可惜沒多久,奶奶就去天上做壽星奶奶啦。
我數著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就看不清啦。
這時候,我爸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把我撿回了家。
家裡有個新阿姨,他讓我叫她媽媽,我把頭別過去。
我爸揪著我的頭發打了我一頓,我還是沒屈服。
最後被關進了小黑屋,兩天沒吃飯。
從那兒以後,我心裡憋著一股氣。
叛逆期碰上了狗不理,我徹底擺爛,瘋狂了一陣。
書也不想讀了,還談了個男朋友,整天坐在他的摩託車後座,聽著發動機的轟鳴,在街頭巷尾甩下一串串尾氣。
高中沒畢業就懷上了孩子,還高喊著自由戀愛。
肚子大得瞞不住,被班主任發現,輪番勸說不管用,直接被開除了學籍。
我也覺得無所謂,反正陳龍說會養我一輩子。
他會在我遭遇霸凌的時候,為我出頭,還會在我爸打罵我的時候,把我爸打跑。
他就是我的英雄,我貧瘠世界裡唯一的光。
幻想著美好愛情的我不知道,愛如蜜糖,也是砒霜。
一個沒有文化,渴望依靠別人救贖的女人,終將會咽下自己的苦果。
所以後半生,我沒有家,沒有親人,也沒有尊嚴。
3
都說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我斜靠在枕頭上,看著我媽像隻勤勞的小蜜蜂一樣,為我忙前忙後。
孩子哭了,她衝泡奶粉,手忙腳亂地喂奶。
此刻,前世的顛沛流離,仿佛都已經過去。
「對不起囡囡,媽媽這兩年……」
我媽局促地搓著手,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恍惚地看著她還沒有斑白的兩鬢。
整整兩年,她從未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我一度以為她不愛我,可如今想想,她也沒錯。
人總不能一輩子都爛在一段無望的婚姻中,慢慢消耗自己。
然而漫長的後半生,她尋找愛,放棄愛,直到最後,什麼都沒留住。
隻有女兒的恨,讓她後半生頻頻噩夢。
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囡囡對不起,媽媽不該拋下你兩年,那兩年,我夜不能寐,腦子裡都是臨走時你的哭喊。」
那時候,我冷冷地抽回手:「可你還是走了。」
現在,我拉住她的手:「沒關系,回來就好。」
她眼眶一紅,抱著我號啕大哭。
「對不起,媽媽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苦,媽媽被打怕了,不敢回來,我逃出去沒多久,被騙進了傳銷,被救出來以後,我就努力賺錢,想帶著錢回來,給你好的生活,我……」
「都過去了。」
我擦著她的眼淚。
「奶奶對我很好,爸爸也很好,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不能因為我,毀了你的一生。」
我的平和讓她愣住。
這是她回來這麼久,我唯一一次心平氣和地跟她聊天,說出不怨恨的話來。
她泣不成聲。
「你是怎麼想的?」
隨即,她又想到了關鍵問題。
4
前世懷孕被學校發現後,我幹脆不念了。
當時覺得,無所謂,反正陳龍說會養我一輩子。
因為年紀不夠,我早早住在了他家,並沒有領證結婚。
我和他不在一個學校,所以他沒有受影響,還在上學。
我挺著大肚子,在陳母的安排下,做起了家庭主婦。
每天起床,洗不完的碗筷和衣服,剛要歇會兒,陳母就在旁邊陰陽怪氣:「也不知道是來當媳婦的,還是當大小姐的,家務活都堆成山了,讓我一個長輩受累。
「小小年紀恬不知恥,我兒子還在上學,就敢說讓男人養。」
難聽的話源源不斷,我不知如何應對。
最後隻能拖著疲勞的身體繼續做家務活。
陳龍回來我跟他說,他卻不耐煩:「我媽懷我的時候,還能下地幹活呢,你在屋裡,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還抱怨什麼?」
後來,在我人生中無數次遇到聽到這樣的人和事,我都會反嗆回去,而以那時我的年齡和閱歷,隻是愣在當場,最後唯唯諾諾地說上一句「對不起」。
被嫌棄唾罵的人生裡,我也曾想過,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一切就都好了……
可……
我看著躺在我媽懷裡乖乖吃奶的孩子,她臉上的褶皺還沒完全舒展開,噘著小嘴用力吸著奶瓶。
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小手茫然地在半空中握著,仿佛要抓住什麼。
新生的嬰兒就像一張白紙。
我手中握著的,是書寫她人生的鋼筆。
我死的那年,時代飛速前進。
女性在覺醒,過去那種燃盡所有隻為子女的觀念少了很多。
她們明白,人首先是自己,再是他人。
女兒孫緲一出生,他媽以我生的是女孩做筏子,把我趕了出去。
當時陳龍袖手旁觀,在我求助的時候,他抽開了自己的手。
「我媽說得對,我這麼優秀,將來是上清華北大的料,而你文化這麼低,生下來的孩子說不定智商有問題,我是不會養你們兩個累贅的。」
我抱著孩子回家,我爸和我斷絕了父女關系,說沒有我這麼丟人的女兒。
走投無路之下,我厚著臉皮求了我媽。
她二話沒說,接納了我們。
一個人打三份工,累到胃出血。
等孩子大一些了,我也出去工作,才體會到了她的不容易。
可那時,卻拉不下臉跟她道歉。
5
有時候我會有這種苦惱。
親人越對我好,我卻越不知該怎麼表達愛。
這種不知所措會讓我變得不耐煩,甚至是憤怒。
無端地想要發脾氣。
每當我在我媽不顧身體出門賺錢時產生憐憫,年少時被拋棄的恐懼和憤怒就會與憐憫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