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棠迷茫地問:「阮剛是誰?」
老族長敲了敲拐杖,痛心地說:「自你被拐走後,已經兩百年,沒想到你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你的父母希望你剛強健康,長大後可以鏟除妖魔,沒想到你已經統統都忘了。」
阮棠棠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利索。
她求助般地望向我:「師姐,我其實叫阮剛?搞錯了吧?」
老族長指指她手上的印記。
「絕不會有錯!當時天命啟示,手上有九重蓮華印記的人,將會鏟除妖魔,換人世間一個太平。我們期盼了那麼多年,才Ṫů₊終於等到了你。」
周邊的人逐漸開始發聲:「鏟除謝清筠!鏟除謝清筠!鏟除謝清筠!」
老族長怒喝:「阮剛,還不動手!」
阮棠棠閉著眼,似乎很絕望:「不是動不動手的問題,這個名字我真的接受不了啊!」
我提起劍,示意所有人少安毋躁。
「謝某今日來,不是為了除魔的。
「隻為尋求一個真相。
「隻要讓我能得知真相,謝某任人處置,絕無怨言。」
老族長盯著我,似乎是在辨認我話中的真假。
他沉思片刻,還是帶我進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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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了下來。
「想知道什麼便問,老朽知無不Ṱŭ̀₉言。」
9
千年之前,天命降下了第一道啟示。
人間妖魔肆虐,民不聊生。
蒼天不忍,將一個天生劍骨的孩子送到人間,斬妖除魔。
據說那個孩子出生之時,昆侖山上劍光四射。
那把名為太吾的劍橫空出世。
相傳,太吾劍誕生的意義,就在於斬盡妖魔,守護人間。
這是一把天下第一的劍,自然要給天下第一的劍修。
舉行抓周禮時,那個孩子卻呆呆坐在桌上,什麼也不碰。
直到太吾劍從門外飛了進來,凌厲的劍氣斬斷了所有的禮品。
孩子伸手,輕輕碰到了那把劍。
教書先生為她起了個名字,叫作謝清筠。
祝她堅韌不屈,為人正直。
這是所有人的清筠,大家都在盼著她長大。
可是沒有。
謝家滿門被斬,血流了三天三夜,城門口的河仿佛一條有生命的紅綢緞,咆哮的水流聲是城池劇烈跳動的心髒。
謝清筠自然也不見了。
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
直到兩百年前,一個名叫謝清筠的劍修撕破裂縫,從魔界過來。
還沒來得及歡呼雀躍,她就面無表情地舉起手中的劍,對準了地面上的每一個人。
不論是誰。
他們都永遠等不到他們的救世主了。
10
阮棠棠忍不住開口問:「為什麼她叫謝清筠,我卻被起名叫阮剛?」
族長捋捋胡須,說:「活下去都難,哪還有教書先生了。」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我輕輕撫著書架上的古書,那裡記載著天命的啟示。
怪不得,師父要殺我。
哪有什麼天靈根,我身上隻有一副劍骨罷了,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把它偽裝成了天靈根。
太吾劍在我手中不甘地震動。
它自誕生以來,沒有履行過一刻自己的職責,反而朝著該守護的人揮動了劍刃。
怪不得,它再也不願意為我所用。
我閉上眼,凝神細聽。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時,那個人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散。
他不可置信地問:「為什麼,你不是謝清筠嗎?」
我怎麼說來著?
我說:「沒有為什麼,天命如此,斬妖除魔。」
突然,我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向阮棠棠。
她皺著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的古書。
我站在她身後,輕輕伸手,插進她的胸膛之中,握住了她的心髒。
阮棠棠驚訝一瞬,卻沒有反抗,隻是輕哼了兩聲,努力強壓住呻吟。
抽出手時,我的手臂已經被黑色的血浸透。
可唯有指尖上一點血,紅得透亮。
阮棠棠根本不是妖魔。
她是第二個,受天命召喚的降妖除魔之人。
或者說,是來降我謝清筠的人。
原來,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該死的妖魔。
11
師父趕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地上,重新擦拭我的太吾劍。
他手裡拎著那柄拂塵,臉色陰沉。
「謝清筠,躲到魔界,就以為我找不到你了?」
太吾劍的利刃閃閃發亮,恨不得馬上茹毛飲血。
我說:「聽說這些年,你一共吃了兩萬八千個人。」
師父哈哈大笑:「看來你都知道了。吃人乃天經地義,我不吃人,哪來這麼高的修為?你若也能吃上一口……」
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著什麼,「想必你也會情有獨鍾。
「謝清筠,除魔五十年,你殺的人,可不比我少。」
我面色未變,隻是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他朝我飛過來,拂塵直直地指向我,恨不得馬上把我貫穿。
「這幾百年,我想盡了辦法才毀了你的劍骨!
「隻要你還活著,我們就夜不能寐!」
我怒喝一聲:「阮剛,動手!」
阮棠棠大喊:「你要這麼喊我就不動手了!」
話雖這麼說,她的劍卻不慢。
師父嗤笑一聲,甚至都懶得回頭看一眼。
「這兩百年,她早就被我養廢了。什麼天命之人,現在不過是一個隻知道談情說愛的……」
話音未落,阮棠棠的劍就貫穿了他的身體。
他不可置信地回頭:「怎麼可能……」
我輕嗤:「你猜,我為什麼要坐在地上?」
我強行用太吾劍支撐身體,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當然是因為,我把所有的劍骨都給她了。
「或許她殺不了你,但如果我們兩個加起來呢?」
師父的臉逐漸潰爛了,慢慢露出他的真面目。
原來這才是妖魔,漆黑、惡心。
我朝阮棠棠伸出手,想讓她拉我一把。
但還沒來得及碰到,地上那攤漆黑的爛肉突然動了一下。
他蠕動著,逐漸再次顯露出人形,隻不過沒有了臉。
一攤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部位張開說話:「謝清筠,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他朝我撲了過來。
阮棠棠的劍還卡在他的身體裡,這攤馬上要死掉的魔物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緊緊地夾住那把劍。
但我不能死在這裡。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想遠離他,但是我的身體卻用不上力氣。
其實死在這裡,和死在其他地方,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區別。
但是……
魔物大笑:「謝清筠,你怕了!」
那股戾氣朝我襲來,馬上就要貫穿我的身體。
「她沒怕!」
我回頭,身前有一個人替我擋下了這一切。
師弟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阮棠棠終於把劍拔了出來,崩潰地大喊:「去死啊你!」
我眼看著那攤魔物被刺了七七四十九劍,劍劍穿心。
師弟跪坐在我身前,人形逐漸脫落。
他喘著氣說:「師姐,你別看……」
我說不出話來,隻是大口喘著氣,想要壓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救我做什麼,反正我也快死了。」
師弟笑了,他說:「被妖魔殺死,和為天下而死是不一樣的。
「師姐,瞞了你那麼多年,是我不對。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沒吃過人。
「師姐,你別恨我。」
我沉默許久,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像他小時候一樣。
他從小被我帶大,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阮棠棠想把師弟架起來,帶到鎮子中療傷,卻被師弟攔住。
「雖然不是我甘願,但我終究還是屬於妖魔。」
阮棠棠有些著急:「不趕緊療傷,你真要死了!」
我知道師弟想說什麼。
那是我小時候教過他的。
那時候我還是意氣風發的劍修,師弟從蠻荒中來,什麼也不懂。
我教他如何用劍,如何修煉,如何以天下為己任。
師弟抬著臉問我:「師姐,幹嘛要守護天下啊?我隻想做條鹹魚,快快樂樂地過完這輩子。」
我引著他去看了宗門的天壇。
師弟目瞪口呆,問我:「師姐,這些五顏六色的氣是什麼?」
我一一指給他:「這是喜,這是怒,這是貪嗔……
「正是這些天下人的氣,才讓我們的世界充滿了靈氣,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你受萬民滋養,便得承擔萬民的責任。
「這就是修士。」
我回過神。
師弟輕輕發出嗚咽聲:「師姐,我沒吃過人。可我活了這麼久,修煉了這麼久,我所獲得的一切,難道都是幹淨的嗎?
「師姐,我受了數不清的妖魔滋養,便得承擔他們的責任。
「師姐,如果我能再勇敢一些……」
話沒說完, 他就消散在我懷裡。
這個被我從小帶到大的師弟, 至死都痛恨自己是個妖魔。
12
師父死了,師弟死了。
但這還遠遠不夠。
天下妖魔數不勝數,我沒了劍骨,沒法親自動手。
但好在,我還有一把太吾劍。
我輕輕撫著太吾劍身,說:「這些年難為你了,明明是把救世的劍,卻跟著我做了這麼多傷天害理之事。」
太吾劍微微震動,似乎在表達不滿。
我握住劍柄, 反手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阮棠棠大驚:「師姐, 你幹嘛呀!」
我凝神注視她, 對她說:「我雖然沒了劍骨,但受天命感召, 拯救蒼生。如今隻剩身體裡那抹天命之力還有利用價值了。
「我對不起蒼生百姓, 今日我便舍身飼劍。太吾是把好劍,隻是缺少了靈智, 待我死後,勞煩你給它一點指引, 告訴它, 魔界該往哪裡走。」
我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
「天命!若你還憐惜百姓,便拿走我的血肉,為他們重塑肉身吧。」
天上轟隆隆地打了道雷, 仿佛是對我的回應。
我用盡全身力氣, 拼命割斷了頭顱。
太吾劍嗡嗡作響,一道金光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受到我的身體在慢慢消散, 瑩瑩點點的金光朝著四周散去。
那是我為自己贖的罪。
後記
乾德八十一年, 人間發生了件怪事。
張婆子在家裡燉著豆腐, 突然有人敲響了門。
她打開門一看,是自己早就被妖魔吃掉的爹媽。
老兩口看著她愣了一下, 問道:「囡囡,你咋長白頭發啦?」
已經年近六十的張婆子猛地蹲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喊:「爹啊,娘啊, 我咋還能再見到你們呢, 我以為這輩子隻能做夢了!」
這樣的事數不勝數。
人間頓時熱鬧一片,人們張燈結彩,稱這一天為「新芽節」。
老族長廣而告之:「一定是阮家的小子阮剛!天命說她是救世之人, 果真沒錯!」
阮棠棠此時此刻還在魔界廝殺, 累了就摸摸旁邊的太吾劍, 低聲嘟囔:「我不想叫阮剛。」
太吾劍跳起來打了她一巴掌。
阮棠棠隻好苦哈哈地繼續除魔:「知道啦,我不偷懶……」
由此又過了三百年。
人世間百廢俱興, 井然有序, 凡間處處可見廟宇。
牌匾上書:「阮剛廟」。
偶爾會有人見到, 廟門口會有一柄絕世好劍,矗在地上,好像在祈禱什麼。
隻是一晃神, 那柄劍又不見了,好像隻是人們的錯覺。
人們認為,這應該是阮修士的本命劍。
故為它賜名:「阮剛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