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安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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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十一年,黎王姜瑄為了皇後池春韻起兵,直逼長安。


長安雪夜,我以黎王妃的身份,孤身一人踏入當朝太後寢宮勸降。


兩個月後,我成了安樂郡主。


姜瑄發了瘋似的為我廣招夫婿。


後來,我同新婿感情甚篤,他卻紅了眼。


1


姜瑄起兵的消息傳入我的耳朵時,我正在為他縫補衣裳。


半根銀針沒入指尖我竟沒有一絲痛覺。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垂眸問一旁報信的如觴,「我父兄何在?」


如觴為難道:「兩位將軍同王爺在宮中,善後。」


看來,姜瑄能成功攻破皇宮,我父兄功不可沒。


也是,在他們眼裡我是姜瑄正妻,若他能登大寶,我便是大盛母儀天下的皇後。


準確地說,我會是顏家所出的第二個後宮之主。


我的姑母,顏瑤,正是如今大盛的太後。


人啊,就是這麼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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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經達到了權力的頂端,卻依舊不滿足,似乎要將天下全部緊緊握在手中才甘心。


「王爺說,晚上再來看您。」


如觴走時,撂下這句話。


他的語氣裡充滿同情。


連如觴都曉得同情我,而我的夫君和父兄卻被虛浮的權力與欲望迷了眼。


一整天,偌大的王府噤若寒蟬。


晚間,天色陰沉,漸漸刮起了大風。


看樣子是要下雪了。


姜瑄如約而至。


他摟我入懷,溫聲道:「顏姝,日後,你便是這天下的皇後。」


我推開了他,「王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


我從來都是直接喊他姜瑄的。


姜瑄愣了片刻,脫下了外衣。


「還是太重。」洗不淨的,永遠都洗不幹淨。


姜瑄眸色暗了下來。


在他面前,我向來溫順。他說的話,我從不會反駁。


可今日,我不願順從。


「你在恨我?恨我沒有告訴你實情?」


「王爺為何起叛,難道自己不清楚?」


姜瑄沉聲道:「姜玦痴傻呆笨,如何能做得了我大盛的聖主?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大盛百姓與國運!」


姜玦,是我那痴痴的表哥,也是大盛的皇帝。


很多年前,在一場後宮權術爭鬥中意外受傷損了神智,宛如十歲稚童。


這麼多年來,虧得有姑母扶持,才能坐穩皇位。


「那你覺得自己便能成為大盛的明君?你不過是為了皇後,為了一己之私。你一心愛慕她,為了她,不惜背上亂臣賊子的罪名!姜瑄,你到底有沒有廉恥之心?竟然覬覦你的皇嫂!」


我氣急,一時間忍耐不住,將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展露。


姜瑄臉色忽變,「不,她本就該是我的。若沒有顏瑤那個賤婦,皇位是我的,池春韻也是我的!」


他終於不再掩飾了。


2


姜瑄對我很好,成婚兩年隻有我一位正妻,始終不曾納妾。


他的心裡眼裡,好似隻有我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於是,我成了最令盛京女子豔羨的對象。


可是隻有我知道,我的夫君心中另有他人。


那年宮宴,我與姜瑄共同赴宴。


姜玦一時貪杯醉了酒,皇後扶他回去的路上,碰見了姜瑄。


姜瑄毫不顧忌姜玦,隻盯著池春韻。


月色下,姜瑄一把拉過池春韻,吻了上去。


我躲在牆角,屏住了呼吸,捂著嘴動都不敢動。


這與我印象中的姜瑄全然不似同一人。


我認識的姜瑄,幼年失恃,是個夾縫中生存的不受寵的皇子。


待我嫁入黎王府,有了父兄及母家的扶持,他才漸漸在朝堂嶄露頭角。


他處處小心,不會行差踏錯半步。


那日的事情,我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我想,隻要我不說,我們還是豔煞旁人的神仙眷侶。


可如今這層面紗徹底摘下,我才驚覺自己心中積了如此多的怨。


姜瑄黑著臉踏出我的房間。


在房中枯坐一夜後,我擦幹了眼淚,在王府隱蔽的房間裡找到了同樣一夜未睡的姜瑄。


我知道的,他定會來這裡。


這裡供奉著他母親的牌位。


可他從不讓我來祭拜她。


後來我才知道,他覺得是我姑母害死了他母妃,我沒有資格來看她。


所以,他也是恨我的是嗎?


我無視如觴的阻攔,走到姜瑄面前,跪了下來。


「懇請王爺,看在我父兄為您立下汗馬功勞、妾身為你操持王府的份上,饒我姑母和陛下性命!」


額頭重擊在地上的聲音刺激到了他。


姜瑄眼底紅了一片,他扯住我的胳膊,低吼道:「顏姝,你知道的,留著他們的性命,於我而言是個巨大的隱患!」


我隻是不停磕頭,磕了很久。


鮮血順著額角流淌至眉眼處,姜瑄還是沒有答應我。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去了宮中。


也許,他是想見一見池春韻了。


鮮血幹涸,就這樣凝在臉上、頸間……


三個時辰後,如觴來告訴我:「王爺說,若王妃能讓太後降服,便免太後一死。」


我渙散的雙眼陡然被點亮,迫切問道:「那陛下呢?王爺可說如何處置?」


「皇後……不,池姑娘求了情,王爺答應不傷陛下性命。」


如此便好。


這一刻,我是感激池春韻的。


即使她讓我看清了,姜瑄有多在乎她。


我慌忙喊來侍女為我梳洗打扮,我不能讓姑母看到我如此狼狽的模樣。


直到傷口被額前的碎發遮蓋得差不多,我才安心地離開王府。


3


外面的雪已經下得很大了,冷到我的傷口一點也不覺得疼。


去往姑母寢宮的路上有著很厚的積雪。


腳踩在松軟的雪地上,我有一瞬間想著,不知這些積雪下的血跡是否已被洗刷幹淨?


若積雪融化,血跡消散,是否連那些無辜犧牲的人在世間最後的痕跡也被抹去?


鮮血鋪宮道,白骨築高臺。


長安夜雪,向來極美。


三年前,姜瑄曾在酒醉後提著燈籠,邀我登上城樓,在寂靜無人的夜裡,看了一場令我驚豔到至今依舊記憶猶新的夜雪。


那時,他眸中含著溫柔的笑意,同我說:「若能年年歲歲同你看長安夜雪,此生足矣。」


那場雪停後,我不顧姑母與父兄的阻攔嫁給了他。


可同他看了兩次長安夜雪後,他羽翼豐滿,竟惦記起了大盛江山和皇後。


慈寧宮十分冷清,一路走來我隻見寥寥幾人。


姑母跪坐在佛像前,低聲誦經。


覺察到我進來,她緩緩起身,親手點燃了一根長壽香。


而後笑著朝我招了招手:「小姝,快來,姑母有個故事要同你說。」


我隻零零散散聽過姑母同先帝的前塵糾紛,事涉長輩秘辛,我從未敢打聽。


雖不知為何姑母選在今日主動提起,可看她一臉從容不迫的笑意,我也起了興致,安心伏在她的腿上。


如年幼時那般,仔細聆聽。


「我與先帝,是青梅竹馬的情分。高傲皇子同將門嫡女,互相看不順眼,卻不得不因皇命而結成夫妻……」


姑母同先帝大婚後,感情不睦,先帝沒多久便從宮外帶回一位美豔動人的女子,封為貴人。


她便是姜瑄的母妃,容妃趙婉。


趙婉備受先帝寵愛,一時間在後宮風頭無兩,大有取代姑母的意思。


可是,不知為何她的封位隻停在了容妃,至死沒能再獲晉封。


後來先帝遇刺時,姑母義無反顧地擋在了先帝身前。


為救先帝,腹部中了刀傷。


之後,先帝似回心轉意,一心撲在了姑母身上。


那段時間,兩人之間親密許多。


姑母生下了皇長子姜玦,而不久容妃也生下了姜瑄。


皇長子姜玦天資聰慧,內心純善。


從小是被作為大盛儲君教導的。


可後宮詭譎,爭鬥從未停止過。


容妃慣於鑽營,每每先帝留在姑母寢宮,她便尋了借口將先帝喊走。


直到姜玦十歲那年,染了風寒。


而容妃那日恰好也落了水。


先帝守在容妃身邊一夜,次日才知姜玦因病發了高燒,醒來便成了一個痴兒。


姑母恨極了容妃與先帝。


一年後,先帝駕崩。


奪位之爭愈演愈烈。


最後,還是姜玦得繼大統。


不久,容妃生了一場大病,香消玉殒。


姜瑄也成了深宮中不被待見的皇子。


4


線香燃盡,燭光下姑母神色恍惚。


「小姝,這世上本宮對不起的人太多了。玦兒,還有皇後……因本宮私心,強迫了她嫁給玦兒,成了大盛的國母。明明,她可以同尋常女子一樣的……對了,還有陛下,你說若下了黃泉,他們會原諒本宮嗎?」


我眼眶一熱,「會的,姑母那樣好,他們怎麼會怪姑母呢?皇後待表哥那樣好,說明她並沒有怨您。況且,姜瑄已經答應我,放姑母一命。活下去好不好?不管怎樣,姑母都要陪著我,我是在你身邊長大的,你就是姝兒的母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傻孩子,」她拍了拍我的臉頰,「嫁給姜瑄你後悔了嗎?」


「也許,當初我真的不該嫁他……」我垂眸,而後又問道,「姑母呢,可曾後悔嫁給先帝,成為他的皇後?」


她隻笑笑,並沒有答我。


「告訴你父親,本宮並未怪過他。他太要強,這點同我很像。」


「還有,照顧好玦兒。他從未做過一件錯事,是老天爺欠他太多。」


「我知你今日是來勸我歸降,姑母再清楚不過該如何做。去吧,小姝,日後,我們都會是好好的、自由的……記得多來看看姑母。」


出了慈寧宮,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成功地勸服了姑母。


直到出宮門的前一刻,喪鍾驚天動地地傳至宮中的每一處……


我的腳步頓住,愣在了原地。


巨大的恐慌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令我的腦袋瞬間嗡嗡作響。


長長的甬道上,我不顧一切地奔跑。


鞋子都不知掉落在了哪裡。


慈寧宮跪了一地的宮女與太監,他們都用悲傷的眼神看我。


如觴手中捧著一個木匣子,從殿中走出。


見到我後,臉上是遮不住的驚訝。


「太後薨逝,王妃節哀……」他將木匣子交給我,「這是太後讓屬下轉交給您的。」


我握緊了雙手,遲疑了很久才從他手上接過。


「如觴,我好像,哭不出來了。你說,我的眼睛是不是出問題了?」


一股無法承受的劇痛壓得我難以呼吸。


我找到姜瑄時,他正在池春韻的鳳鳴宮。


風雪很大,我站在門外已有兩個時辰,棉襪早已湿透。


發髻散亂,形容悽慘。


衣裙與頭頂已有薄雪。


「王妃,天冷得緊,還是早些回去罷。」


內侍在我身邊苦心勸說:「殿下說了,今日除了皇後誰都不見……」


我不管不顧地硬闖,手隻輕輕碰到門邊便被侍衛扯了回來。


動靜太大,姜瑄還是不耐地打開了門。


他的嘴唇被人咬破,殷紅的血跡讓他的臉色看上去更加陰沉。


透過門縫,我面無表情地看到池春韻發髻松亂,隻著一件裡衣背對著我。


地上散亂地擺著我夫君同她的衣衫。


似有一隻手狠狠絞著我的心髒。


姜瑄似沒想到門外的是我,有一瞬間的怔愣。


「明明答應我,會放過她。為何出爾反爾?」


我紅了眼,一字一句道:「姜瑄,你知道她於我而言是怎樣的存在嗎?」


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恨她。


「我已答應過你,自然不會反悔。是她求我,若能解我心頭之恨,從此之後便放你自由。」


「顏姝,她比你還要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冷聲道:「我答應了,所以,她選擇了自盡。」


檐下的積雪被我口中的鮮血染紅,隻一瞬間便凝固住。


不過隻隔了一天,我一無所有了。


5


我昏迷了半個月,醒來後,是在將軍府。


大盛已換了番天地。


舊帝被囚禁在郊外的行宮,無召不得出。


黎王姜瑄稱帝,大封起兵時的從龍之臣。


我的父兄力拔頭籌,封為一等軍侯。


後位空缺,池春韻隻得貴妃名分。


姜瑄早已答應父親,皇後之位隻能是我的。


他是聰明人,為了安撫功臣,他並沒有立池春韻為新後。


剛下床走動時,我的雙腿驀然失了力氣,幸虧有婢女攙扶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長兄來看我,說我的腿是在大雪那日被凍傷,加之半月未走動,才會變成這樣。


太醫說,時間久了,漸漸會好起來的。


他躊躇良久,才開口道:「姝兒,我同父親,隻盼著你好。」


我坐在木椅上,抬頭朝他漠然一笑:「阿兄覺得,我如今這樣算得上好嗎?」


他緊抿著唇,眸中含著淡淡的憂傷。


「父親一直因自己庶出的身份,心存芥蒂。他答應幫助姜瑄,不過是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並非靠著顏家、靠著姑母的後位,才得到今天的這一切。」


「父親如何做,我們無權評判。」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質問道:「姑母又有何錯?這些年,若不是她,顏家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盛又如何能國泰民安、河清海晏?」


「以女子之身,手握生殺大權,執掌大盛,本就是錯。」他皺眉。


我忽地笑了,「錯的不是她,而是這世道,是人心,是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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