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兄雙眼微睜,喃喃道:「姝兒,別再執著了。」
「陛下說,若你想做皇後,他不會不答應。畢竟,這是我們顏氏一族應得的。」
父親與哥哥並不是蠢笨之人,他們怎麼可能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姜瑄蟄伏多年一朝功成,野心與心機可見一斑。
若我真的成了皇後,便是同權勢滔天的父兄站在兩個極端。
絕不可能兩方平衡。
父親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讓我登上後位,不過是想為著他渴望的至高無上的權利和地位,賭上一把。
可我,不願做他手中的棋子。
我輕笑著:「阿兄,你難道沒聽說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姑母也曾是大盛的皇後,可是她又是如何慘敗收場的呢?親人背叛,不得善終……」
「假如我真成了大盛的皇後,有一日也同姑母一樣執掌江山,阿兄可會覺得我是攪弄朝堂的妖後,除之而後快?」
他的臉色一變,不再說話。
人人皆奉利益至上,親情在利益面前,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能夠下地行走的第一天,我獨自一人去了郊外行宮。
卻被侍衛阻攔在宮門外。
他們說除了姜瑄,誰都不能見姜玦。
我直接轉道去了皇宮,沒有見到姜瑄,卻見到了池春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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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初相識時,她是戶部尚書嫡女,高冷絕豔。
池春韻總是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我與她從未有過片刻的交談。
後來在宮宴之上,姑母看上她的冷靜睿智,說她是不二的皇後人選,下旨將她嫁與姜玦。
待她成為皇後,我才同她說過幾句話。
如今距離上次相見隻一月,華貴耀眼的宮裝也難掩她憔悴的面色,一雙鳳眼也失去了往日光澤。
見到我後,她呆滯的目光才有一絲變化。
看樣子,她過得並不好。
「顏姝,你該恨我的。」
我的夫君為了她,害了我視若母親般的姑母。
又囚禁了姜玦,她的夫君。
恨也是需要力氣的,可我真的太累了,對她恨不起來。
況且,如今她背負著的這些,也是姑母生前所為。
同為女子,各有苦楚。
又何必再互相折磨?
「你同姜瑄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你與他話不投機,每次一見面必要爭吵,我怎麼可能會想得到,他竟傾心於你?」我淡淡道。
池春韻神色怪異地盯著我看:「顏姝,你當真不知嗎?」
知道什麼?我心中疑惑,將要開口時池春韻卻忽地笑了一聲。
「原來執念入骨,真的會叫人迷了心智。不知道,也很好……」
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我記得自己來宮裡的目的。
「我想見姜玦。」
聽到姜玦的名字,她眸中閃過一絲光亮。
她低頭喃喃道:「阿玦,他……一定害怕極了,見不到我,他會不會難過?」
之後,池春韻偷了姜瑄的令牌,交給了我。
她紅了眼眶,一遍遍同我說:「告訴阿玦,我會去找他的。」
我點了點頭。
我如願進了別宮。
久無人居住,這裡入眼皆是荒涼。
我在一間破舊的殿中找到姜玦。
他縮在床角,凍得瑟瑟發抖。
隆冬時節,這裡甚至連炭火也沒有。
聽見動靜,他才緩緩抬頭看我。
似不敢相信我會出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阿玦,是我。」我鼻頭一酸。
「小姝?」他依舊不敢置信,嘗試著開口喚我。
我狠狠點頭。
他起身跑到我面前,將我緊緊抱住。
他的身子冷得嚇人,一雙無辜單純的眼睛將我望著。
我甚至不敢看他。
「你們都去了哪裡?為何隻留下玦兒在這裡?」他委屈訴說,癟著嘴,「這裡太冷了,也吃不飽,我們回家好不好?我想阿韻和母後了。」
積壓在心頭的痛楚在這一瞬間爆發,我再也承受不住,在寂寥無人的殿中號啕大哭。
可是,我的眼淚實在積攢了太多,隻短短一瞬間便浸湿了他的衣襟。
姜玦詫異地松開我,慌亂道:「是我把你抱太緊了,凍著你了嗎?對不起,小姝……」
我搖頭,又重新抱住他,將臉埋在他的懷裡。
我已經失去了太多,幸好,你還在。
6
我將姜玦哄睡後,輕輕走了出去。
姜瑄沉著臉在殿外等我。
他的腳邊跪了很多人,見我出來,低吼道:「都給朕滾出去!」
眾人皆顫巍巍爬走了。
下一刻,他上前緊緊捏著我的下颌:「是你讓她騙走了我的令牌?」
我盯著他,譏笑道:「姜瑄,你害怕了?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她愛上了姜玦?」
我能看得出來,池春韻真的對姜玦動了心,即便他的心智隻如十歲孩童。
「可她如今隻能留在我的身邊。顏姝,現在她是我的了,帝位也是我的。」
「姜瑄,我做了你兩年的妻子,如今回想起來,我隻覺得惡心。」
他陡然松了手,神色十分復雜地看著我。
「是不是偽裝的時間太久,連你也會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輕描淡寫地問道。
偌大的殿門前悄然無聲,許久後姜瑄沉聲道:「顏姝,朕再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是否要做朕的皇後。」
「姜瑄,你聽得見自己在說什麼嗎?」我冷笑著。
「你不記得了嗎?我的夫君,早在兵變那日就已經死去了。為了江山與他人,徹底舍棄了我。」
我聽見自己的語氣裡充滿了冷漠與決絕:「姑母用自己的性命才換來我的自由,我又怎會再同你在一起?」
「顏姝!」他蹙眉,「如今大局已定,你又何苦掙扎,作繭自縛?」
我低眸,淡淡道:「陛下一言九鼎,既已答應放我自由,還請賜我一紙休書。」
姜瑄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盯著我。
「莫非陛下假戲真做,真的愛上了我?」我嘲諷道,「竟舍不得放我離開?不知池貴妃知道後,會作何感想。」
「朕絕不會愛上你!」他用極快的速度否認,卻連自己也愣了好一會兒。
姜瑄自然是不會寫休書的。
顏家替他打天下,他豈能一紙休書打發我?
他自是要顧及顏家臉面、籠絡朝臣。
我回府時,姜瑄的和離書同冊封我為安樂郡主的聖旨,已經送到。
父親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又不敢發作。
是啊,對他們來說,十個郡主也比不上皇後的地位尊崇。
可是,他們壓根不明白,我連郡主的封號都不想要。
後來,姜瑄不知發了什麼瘋。
他對外昭告,已認我為義妹,要親自替我尋一門頂好的親事。
昔日的黎王妃,亦是今日的安樂郡主。
呵,姜瑄不過是想要羞辱我罷了。
如他所願,我毫無疑問地成了整個京都的笑話。
他們在私下紛紛議論,不知是誰「有幸」能成為我的夫婿。
我想,自然是沒有人願意做我的夫婿。
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不過是姜瑄的小伎倆。
我將自己關在屋裡,已經不想再同任何人交談。
我縮在殼中,每日昏昏沉沉,睜眼便又是一片黑暗。
姑母去後,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挺好。
不用彼此猜忌,不用交付真心。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遞上拜帖,同父親說要求娶我。
7
我第二次出嫁時,陣仗十分浩大,並不比同姜瑄成婚那日差多少。
除十裡紅妝外,特許貴妃送嫁。
將軍府女眷極少,姜瑄說:「你既是朕的義妹,珩之又是朕的兄弟,便由貴妃送你出嫁罷。」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似要同我打賭,賭我終會後悔沒有做他的皇後。
而我隻是冷著臉,不去看他。
趙珩之,是大盛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吏部尚書。
亦是趙婉的親侄、姜瑄的表兄。
其實,未嫁給姜瑄前,姑母為我屬意的夫婿人選便是趙珩之。
她說,他雖是容妃的侄兒,可卻與她十分不同。
謙謙君子,風華無雙。
那是個極溫和的男子。
姑母同容妃水火不容,她能這樣毫不吝嗇地誇贊趙珩之,我想他定是極好的。
可那時我連他的面還未曾見過,便遇到了姜瑄。
又心甘情願地掉進了他織好的密網裡。
如今歷經磋磨,兜兜轉轉竟又是他?
我不禁覺得好笑。
大婚那日,我低眸端坐在菱花鏡前,池春韻站在我身後為我簪著金釵。
屋中並沒有旁人,我斟酌許久後開口問她:「可有法子救出阿玦?」
「姜瑄下令,一旦阿玦走出行宮半步,便即刻射殺……」她的手微微顫抖,「行宮戒備森嚴,我派出去的人,沒有能成功的。」
「那日我去行宮,阿玦冷得快要死掉。我真的很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他……」我轉身握住她的手腕,哀求道,「姜瑄那麼愛你,你幫幫我,救他出來好不好?」
池春韻蹙眉看我:「顏姝,你以為,姜瑄為何要發了瘋似的為你賜婚?」
……
我坐在新房,一遍遍回想池春韻同我說的話。
正愣神著,趙珩之推開門走了進來。
姑母說得不錯,他生得一副好容貌。
站在燭光下,雍容爾雅。
初看時,我也不禁微微晃神。
他在我身旁坐下,粲然一笑:「已經坐了一晚上,餓不餓?」
我一時未反應過來,愣愣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碟子玫瑰酥,遞到我的手上。
即使真的很餓,我也並沒有接過,而是側目看他:「為何要娶我?整個京都無人不知,我曾是姜瑄的王妃……」
「你本該是我的妻子,」他嘴角噙著笑意,「慶幸的是,時光未晚,我還是等到了你。」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我曾嫁過人,也不在意別人的想法。
我已經疲於去了解一個人。
他說:「不必為自己套上沉重的枷鎖,我認識的顏姝,可是一個很愛笑的姑娘。」
我想,很久之前,他一定是見過我的。
那時的顏姝一定還是整個大盛最耀眼奪目的女子。
而現在的我,卻不敢直視太陽。
趙珩之對我很好,好到令我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兩年前與姜瑄剛成親的那段日子。
譬如,成婚頭一日在我受到趙家長輩刁難時毫不猶豫地將我護在身後,面色嚴肅地同他們說:「夫婦一體,若日後母親與各位長輩要面訓她,別忘了也喊珩之一起受訓。」
又譬如,我整日不同別人說話,他也十分理解地陪我一起坐在那裡發半天呆。
這樣的譬如有很多。
因此我越發不理解,趙珩之為何對我那麼好。
他似能看透我內心的想法,眉眼滿是笑意地告訴我:「因為你是特別的。」
我驀然有些恐慌,漸漸也不願再同他說話。
我真的很怕,已不敢再同年少時那般,肆無忌憚地去賭一場。
元宵節那日,宮裡傳來消息:池貴妃有孕,陛下大喜,兩日後在宮中設宴同賀。
聽到消息時,我愣了一瞬,便被趙珩之捉住了手。
他晃了晃手中的兔子燈,朝我輕輕笑了笑。
「今日元宵佳節,娘子不同我一起掛燈?」
我驚訝地仰頭看他,試圖將手抽出,卻被他緊緊握住。
他掌心炙熱,似要將我融化。
最後,我還是同他一起掛了燈。
我並不是毫無掛念,我在心中祈願:早日將姜玦救出,還他自由。
不知趙珩之求了什麼,我不經意扭頭,在晃眼的燭光下,對上了他溫柔的目光。
8
宮宴一向乏味,我夾在眾多寒暄的高門貴女、诰命官婦之間隻覺得有些頭暈。
而池春韻坐在上首,一臉木然地接受著她們的祝賀與恭維。
我起身離開。
姜瑄尋過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慈寧宮的秋千上發愣。
他似醉似醒,在我身後輕輕推著秋千。
我驚得差點從秋千上掉下來。
「顏姝,你後悔了嗎?」
我稍斂神色後,冷聲回他:「為何要後悔?我應當感謝陛下為我找了位好夫君。善解人意,體貼入微。」
「你喜歡他?」他沉聲問我,眉頭皺著。
我嫣然一笑:「珩之那樣好,我自然是愛慕他的……」
「不準!」他忽然轉到我面前來,神色慌亂,「顏姝,你不能喜歡他!」
「我早已與你和離,如今,我是陛下的義妹。」我好笑地看他,「是陛下親自為我們賜的婚,現下這樣同我說,實在讓人費解。」
姜瑄上前將我摟在懷中,「你還在恨我對不對?恨我騙了你,令顏瑤自盡……我後悔了。」
我心中一痛,啞著嗓音開口:「姜瑄,你有沒有曾將自己的心剖出來,遞到另一個人的手上,親眼看著他狠狠捏碎?」
「抑或是,為他親手奉劍,看他揮劍斬向自己所愛?」
我的世界早已坍塌,隻剩滿目蒼夷與支離破碎。
我不過是在殘墟中苟活。
姜瑄僵住了,放開了我。
隔了許久,才聽到他低聲說:「你不是很想見姜玦嗎?我答應你。」
我一聲不吭地起身離開,卻撞見了不遠處趙珩之的身影。
我隻愣了片刻,他已經朝我走來。
姜瑄冷著臉看他。
趙珩之似乎看不見他一般,徑直為我系上厚厚的披風:「你最怕冷,這樣的天也敢衣著如此單薄出來,嗯?」
他言語間帶著淡淡的關切,並無責備。
原先我是不怕冷的,可從那晚在風雪中站在鳳鳴宮前兩個時辰後,我便十分畏寒。
我吸了吸鼻子,低頭訥訥道:「下次不會了。」
「臣妻在此,隻怕攪擾了陛下的興致。我們夫婦二人這就離開。」他冷聲對姜瑄道。
從始至終,趙珩之並未對姜瑄有過好臉色。
一路上,趙珩之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曾松開。
我本以為他會同我生氣,畢竟我與姜瑄的關系他再清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