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隻是微微皺著眉頭,說:「你的手好涼,我們回家。」
我緊緊跟在他身旁,邁著步子同他一起離開。
他的手掌實在太溫暖。
不知從何時起,我好像已經漸漸習慣了他掌心的溫度。
第二次去行宮,我帶了許多的吃食與被褥。
姜玦狼吞虎咽,稚氣的臉上沾滿了油漬。
吃著吃著,他忽然停了下來。
「小姝,阿韻是不是生我的氣了?為什麼她不來看我?」
我呼吸一滯,我該怎麼同他說?
說姜瑄篡位,奪了他的江山,禁止池春韻來看他?
還是說,他昔日的皇後如今成了姜瑄的貴妃,且同他有了孩子?
姜玦會懂嗎?
我選擇騙他,畢竟,我們之中,也許隻有姜玦這般不諳世事的人才能不那麼痛苦地活著。
這未嘗不是一種別樣的幸運。
「皇後很惦記你,不過她現在很忙,不能來看你。但是她與我說,她一定會來找你的。」
姜玦皺著眉頭,認真思索了很久:「好吧,那阿玦在這兒等她。你告訴她,阿玦很想她,讓她快些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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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了摸他的頭,笑著點頭。
池春韻果然沒有騙姜玦。
兩個月後,她小產了。
姜瑄莫名將她打發到了行宮,見到姜玦後,她才真正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姜瑄也不再限制我探望他們。
失去貴妃頭銜的池春韻,整個人都恢復了往日的光彩。
那日,姜玦躺在榻上午睡。
池春韻一臉寵溺地盯著他看了好久。
不知想到了什麼,陡然轉過臉問我:「你是不是也很好奇,為何我會被趕到行宮?」
我點頭,宮中將這件事隱瞞得極好。
事到如今,我也隻是聽到些旁枝末節。
他們說姜瑄同池春韻,不知為了什麼大吵一架,姜瑄把寢殿砸了個稀碎,又獨自一人在寢殿坐了一夜。
昔日獨寵後宮的貴妃一朝跌落雲端,令眾人唏噓不已。
他們隻覺得,姜瑄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不隻後宮,就連前朝,也對他的行事做派頗有微詞。
「姜瑄對你多少有些情意,你是不是惹惱了他?」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情意?他騙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我隻不過是在他面前說出了他一直以來不願意承認的真相,便令他惱羞成怒。」
「顏姝,他從始至終,隻愛過你一人而已。」
「他的執念,從來不是我。」
「他起兵奪位,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貪欲。」
9
我神思恍惚地走出了行宮,抬眼看到趙珩之靜靜站在不遠處等我。
他立在陽光下,身後是繁茂的凌霄花。
春風拂過時,他對著我淺淺一笑。
我才驚覺,已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了。
他說,寒山寺的桃花開了,一片緋紅煞是好看,何時能同他一起去看一看。
又說,我近日胃口不大好,瘦了許多。
金吾湖的鯉魚肥美,要同我一起去垂釣,親自下廚為我做魚羹。
我隻低著頭,輕聲開口:「趙珩之,你將我休了好不好?」
他一愣,漸漸紅了眼。
「小姝,你心中已有裂縫,為何還是不肯放我進來?」
……
姜瑄頻繁召我入宮,引得旁人議論。
就連趙家那些長輩也用異樣的眼神看我。
其實,姜瑄並沒有對我做什麼。
他隻不過總愛同我絮絮叨叨說起過往,而我隻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顏姝,你為何會變成這樣?從前你很聽我的話,很溫順……你還記得嗎,成婚那日我因處理公務冷落了你,你也不曾怨我的……」
他又喝醉了,用迷離的眼神看我:「這次肯定還是和以前一樣,你會原諒我的是嗎?」
「你恨我,不過因我允了你姑母的要求,棄了你……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放棄你,好不好?我給你父兄最尊崇的地位,讓你們顏家做大盛最有權勢的世家……你回頭,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如此卑微乞求,哪裡還有素日的凜然。
姜瑄不明白,其實我從未變過。
從前我的溫順,不過是因為我愛他。
他還要開口,卻被急慌慌而來的如觴打斷。
「陛下……池姑娘,歿了。」
我隻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如墜繚霧。
好似回到了姜瑄起兵那日。
姜瑄手中的酒杯摔在了地上,頓時四分五裂。
到了行宮,我跌跌撞撞扎進了屋裡。
前幾日同我笑說姜玦如今越發黏她的池春韻,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她臉色慘白、毫無生氣,身上遍布血跡。
我看到姜玦縮在角落裡,手裡緊緊攥著一枝扎眼的凌霄花。
他仰頭看我,一向清澈的眸中多了從未有過的戾氣。
「小姝,他們殺了阿韻。」他渾身都在顫抖,雙眼睜得很大。
春日裡的凌霄花開得那樣燦爛奪目,姜玦不過是想,若能摘一朵別在池春韻的發間,一定很好看。
行宮生活清苦,這裡沒有珠釵,沒有華服。
隻有他們二人。
她已經許久沒有認真打扮了。
他想,他的阿韻見到那朵凌霄花,一定會很喜歡的。
可是,那簇凌霄花偏偏開在了宮門外。
他滿心歡喜地走出了宮門,待池春韻發現時,潛伏的侍衛早已搭好了弓箭,對準了姜瑄。
她不顧一切地朝他跑去,為他擋住了所有暗箭。
她倒在他的身上,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安慰他:「阿玦,花很好看,我很喜歡……」
我將姜玦手中那朵凌霄花別在了池春韻發間,哽咽著:「真的很好看呢……」
姜瑄隻站在殿外,他不敢踏足殿內。
「姜瑄,你看到了嗎?我們又怎麼能回到以前?」
我厭惡地看著他。
「小姝……」趙珩之不知何時到了行宮,站在姜瑄身後,擔憂地看我。
我驀然湿了眼眶。
10
姜瑄按照貴妃的規格為池春韻辦了喪儀。
將她葬在了皇陵。
我沒有反駁。
隻是求了姜瑄,定要將姜玦為她摘下的那朵凌霄,放進她的棺椁。
她下葬那日,風很大,我坐在院子裡又發起了呆。
趙珩之為我搭上披風,在我身旁坐下。
我的眼睛被風沙迷住。
「我同她說過的,再等一等我,便可救他們出行宮……」
他替我拭去淚水,溫聲道:「她救下了自己最愛的人,定然是開心的。」
「阿玦他,定會傷心死的。可是,姜瑄還是不肯放過他。」
姜瑄隻是下令撤去隱匿在行宮的人手,依然囚禁著姜玦。
「阿玦他,不該被囚禁在那兒一輩子……」
更何況,那裡已經成了姜玦揮之不去的噩夢。
生活在行宮的日日夜夜,每一刻於他而言皆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不會被一輩子禁在那裡的。」
趙珩之這樣同我說。
「你也不會一直這樣下去。」
我本以為這不過是他隨口安撫我的話,直到後面幾天,朝堂風向轉變,我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一些本就對他心存芥蒂的舊臣,對他口誅筆伐。
暗地罵他,連心智隻有十餘歲的手足,也不肯放過。
曾差點為他誕下皇嗣的貴妃也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我想,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池春韻頭七剛過,我便去了宮中。
「那時你我還在黎王府,你整日忙公務,我同你說過很多回,想讓你替我畫像。」
我端坐在姜瑄面前,看著他執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勾勒出我的輪廓。
「可是都沒能如願。」
姜瑄的手微微抖了抖。
我輕笑著:「畫慢點。」
慢點,再慢點。
姜瑄畫得很仔細,他的嘴角一直含著笑意。
真的像極了我們以往舉案齊眉的樣子。
待他畫好我的模樣,擱下手中的筆後,對我無奈一笑。
「你今日主動找我為你畫像,是為了救出姜玦嗎?」
他猜到了。
我並不否認,隻是在想,趙珩之現在有沒有將姜玦救出。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春韻小產後,同我起了爭執。她說,我如此急切地為你尋夫婿,不過是怕自己愛上你。她還說,我早已經愛上了你而不自知。我害怕,我真的愛上了你,又怎麼對得起被顏瑤害死的母妃?」
「從前,我騙了你,你再騙我一次,也很應該。」他走向我,「顏姝,我欠你太多,若能補償,也很不錯。」
「用什麼補償?你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是大盛的皇帝,整個大盛都是我的,我怎麼會一無所有呢?」他扣住我的肩膀,討好道,「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想要你,失去所有。」
我壓抑了許久的恨意在這一刻徹底釋放:「失去愛人、至高無上的皇位、所有的一切……姜瑄,你如何能償還我?!」
他想要說些什麼。
一支飛箭穿過窗臺貫穿他的左臂,他慘白著臉望向忽然出現的趙珩之和本應在北境的飛熠將軍。
臉上布滿了震驚。
「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
趙珩之將我護在他的身後,眸色深沉:「因你篡位後,一直沒有找到能調遣北境軍的兵符?」
姜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因為,兵符一直在我手裡。」我冷冷瞧著他,「姜瑄,你還記得姑母去世後,轉交給我的那個木匣子嗎?」
「如觴是不是同你說,那裡面,不過是一支太後常用的鳳釵?要將它留給我做嫁妝的。」
「他沒騙你,隻不過你不知道的是,那是先帝崩逝前,特地命人為姑母打造的,是唯一能調動北境軍的憑證。」
姜瑄臉上血色全無,忽然大笑起來。
直到一把長劍刺穿他的心髒,他倒在了血泊之中。
瘋狂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被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姜玦驚住。
姜玦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雙手的鮮血,神情冷漠。
「小姝,我終於,替阿韻報了仇。」
姜瑄雙眼通紅,艱難地爬到我的面前。
他氣息微弱,吃力地用手抓住我的裙擺:「顏姝,原諒我好不好?」
鮮血不斷從他口中流出,他的眼神裡透露出渴盼。
「姜瑄,我不會原諒你的。」我冰冷地拽出裙擺,俯身睨視著他,「我該親手殺了你的,我要讓你即便魂歸忘川,也被萬鬼吞噬……」
11
整座皇城並沒有如我所想那般兵荒馬亂、鮮血淋漓。
趙珩之不知同我父兄說了什麼,他們並沒有參與這場突如其來的爭鬥。
這樣也很好,也算是,保全了顏氏一族。
走在甬道上,我瞥見姜瑄被刺中胳膊時濺在我胸前的血漬, 腳步停了下來。
身後那人,也停了下來。
「趙珩之, 陛下封你為輔政大臣。宮變剛平息,此刻,你不應該正在忙著收拾殘局嗎?」
怎會有時間, 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從後宮走到這裡?
「小姝,我這一生,注定隻為你所驅使。」他含笑走到我身側, 「我既收下太後送你的嫁妝, 便是你一世的夫君。」
其實, 我一開始並不知曉那支鳳簪的用途。
是趙珩之在池春韻下葬那日同我說後,我才曉得的。
姜瑄愣了片刻,脫下了外衣。
「其那」「兵變那日,在你去慈寧宮勸降之前, 太後曾召見了我。」
我低垂的雙眸倏地抬起,神情震驚。
「為何……姑母, 那日並未提起……」
「太後從始至終都知曉我對你的心意,她問我, 是否願意在你同姜瑄和離後娶你入門。我怎麼不願呢?小姝, 我盼了那麼多年啊……」他伸手輕輕替我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太後便說,她要為你備上一份豐厚的嫁妝。她將你託付給了我, 要我護你、愛你、敬你一生一世。」
我終於忍不住,撲在了他在懷裡, 哭了許久。
「那日你說,讓我休了你,我雖知道你是害怕營救陛下之事牽連到我,但還是難過了許久……」
我踮起腳尖, 哭著笑著,將他吻住。
他雙眼瞪大,然而不到片刻,我已處在下風。
……
平淡的日子過了很久之後,我終於忍耐不住。
「你究竟何時,第一次見到我?」
趙珩之似想到了什麼, 低頭輕笑。
「五年前,御花園中, 你同兄長在太後面前比試劍術。輸了之後, 很是生氣……」
我恍然記起,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輸了之後呢?
我努力回想。
那時我輸給了兄長, 兄長笑話我:「女孩子,劍術不好沒有關系的。日後又不用騎馬上戰場打仗,讓姑母為你尋個好親事便可。」
我憤然:「哥哥休要笑話我!」
姑母笑得合不攏嘴,我羞得很, 扭頭便跑。
隻跑了幾步, 便將一個少年撞進了蓮花池子。
他站在池子裡,白衣染了淤泥,卻也不惱。
帶著笑意溫聲同我說:「女子執劍,也可闖出一片天地。」
……
我也同趙珩之說了一個秘密。
那日他問我, 為何心有裂縫,卻不能將他放進來。
其實,他早已透過那道裂縫照進了我心裡。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