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我想喊救命,一張嘴就是撲面而來的窒息。
那種似曾相識的無助感又一次冒了出來。
我強壓著心悸,讓自己冷靜,回頭去推木梁。
沒用,怎麼推都沒用。
我不爭氣地哭了,嗚咽著往前爬,木頭太重了,我根本動不了。
「沈舒予在哪兒?太子妃呢!」
我聽見宋雲階在屋外喊,他找不到我,他發現我不見了。
我升起一股希望,忍著疼大聲喊:「宋雲階,我在這兒!我在這裡!」
宋雲階,救救我。
他要往裡衝,我看見瑤娘死死拽著他。
「你不要去,我害怕!」
「是火!是火!宋雲階,你陪著我,你必須陪著我!」
「我娘、我娘,宋雲階,你知道的……」
她哭著暈倒了。
我眼睜睜看著宋雲階轉身抱起瑤娘,他不會來救我了,隻是跟別人喊:「快去找太子妃!」
「找不到她孤要你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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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舌卷上我的頭發,燒痛我的眼睛。
我以為,我死定了。
腿上突然一輕,周堂閱推開房梁,一把撈起我。
他拍著我的臉讓我回神,手勁大得嚇人。
「沈舒予,你給我好好活著。」
「記得麼,你死了,我可是要殉情的。」
「老子還沒活夠呢!」
他把湿噠噠的毯子蓋在我身上,抱著我就往外衝。
那一天,我的側臉被火燎掉一塊皮肉。
周堂閱為了護著我,差點燒壞半條胳膊。
19.
客棧的火是一伙強盜放的。
瑤娘張揚的打扮還是招來災民的覬覦,他們伙同當地流寇,想要殺人劫財放火。
所有人都因為她的愚蠢,遭受了無妄之災。
她應該受到重罰,狠狠地罰。
可是宋雲階卻一個字都不願多提。
回到沈府那天,我的臉正在潰爛流膿,瞧著很難看。
我娘關起門來罵我:「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了?!」
「色衰愛弛色衰愛弛,你懂不懂!」
「太子身邊有個小妖精纏著,你還日日給他擺臉色,你要幹嗎!」
「你爹爹生氣了你知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我和你阿弟在家裡的日子怎麼過?!」
她戳著我的腦門兒,恨鐵不成鋼地抱怨:「孩子孩子保不住,正事正事記不住,你說你這個腦子能幹什麼!」
她端著一碗雞蛋羹往我嘴裡送,說要讓我好好補補。
我有點反胃,撇過頭不吃。
我從不吃雞蛋。
小時候我過生辰,廚房送來兩個雞蛋,娘說沒有我的份,好東西要留給弟弟吃。
我小娘是不受寵的妾室,但她運氣好。
家中子女多,夫人照看不過來,那些她瞧不上的,便都留在生母身邊。
小娘就總盼著,弟弟日後能出人頭地,為她爭一口氣。
那天我端著白面條,看弟弟吃著香噴噴的雞蛋,饞得我直流口水。
他吃得急,掉下一小塊蛋清。
我偷偷撿起來塞進嘴裡,嚼都不敢嚼就直接咽了,生怕小娘發現我的小動作。
可是弟弟突然哭著嚷嚷:「阿姐偷吃我的雞蛋!」
小娘用手指摳我的嘴巴,沒摳出東西,就氣急敗壞扇了我好幾巴掌給弟弟解氣。
她說,一定要讓我長長記性。
她讓弟弟拿棍子打我,直到弟弟累了為止。
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給小娘磕,給弟弟磕。
我哭著說,我再也不敢嘴饞了。
後來,小娘氣消了,又把我抱在懷裡哄。
可她不懂,痛和羞恥不會因為一句對不住就不見了。
她讓我覺得我生來就是爛命一條,我的命,還不如阿弟嘴裡的雞蛋值錢。
小娘舉著勺子還在追著我喂,邊追邊抱怨:「對你好你還不識好歹,給我吃下去,全部吃完!」
我一巴掌連人帶碗掀翻了。
小娘目瞪口呆,兩條眉毛豎起來剛要罵,就被我冷冷地打斷:「你搞清楚,本宮不是任你打罵撒氣的小姑娘。」
「本宮賞臉叫你一聲娘,你最好感恩戴德地答應著,小心些,本宮生氣的時候,最愛拔別人的舌頭。」
20.
宋雲階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
他每日往返於沈府和災區,來回兩三個時辰,隻能擠出一點時間小睡片刻。
他大可以就地找個地方休息,也不必如此奔波。
可他不願意,因為,他心中有愧。
他用這樣的方式向我道歉,向我懺悔。
我知道,但我不接受。
宋雲階進屋的時候,我正在上止疼藥。
怕眼淚淹著傷口,我拿帕子捂著眼睛。
他問我:「很疼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隻能感受到他的聲音包裹著我,很柔很輕。
晚了,宋雲階,太晚了。
我笑笑:「我哪敢說疼,回頭你再跟別人說,我嬌氣,比不得瑤娘,從前吃了那麼多苦也沒抱怨過。」
「……孤從沒那麼想過。」
他頓了頓,又說:「你若覺得瑤娘住在這裡不方便,孤就重新給她安排個地方。」
你看,瑤娘的德性,他也知道,但他從不規束她。
有時候我都好奇,他喜歡她什麼呢?他對她巨大的耐心,是從哪兒來的?
不過對我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說,我不想待在沈府了,沒意思,家不是家,越待越難受。
聽說治水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讓宋雲階帶我去災區看看。
瑤娘肯定又要跟著,跟著,便跟著吧。
她坐在宋雲階的馬背上,朝我揚眉。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她在我面前,就總是驕傲的高姿態。
我好想看看,她哭著的、絕望的、猙獰的表情,是什麼樣子。
周堂閱拉我上馬,出發前,宋雲階叮囑他:「騎慢一點,別弄疼她的傷口。」
周堂閱笑得很假,他嘟嘟囔囔:「我巴不得呢。」
今日天公不作美,從清晨就開始陰沉沉的,半路上果然下起雨。
預感不好。
進入六川山後,這種不祥的感覺更加強烈。
果不其然,半山腰突然衝出一伙身披蓑衣的家伙。
護衛與他們纏鬥在一起,宋雲階和周堂閱兵分兩路,一個帶著我,一個帶著瑤娘,狼狽逃命。
兩條路通向同一個地方,我在坡上,宋雲階在坡下。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他偶爾回頭張望,看到周堂閱還跟在後面,好像才能安心一點。
我拿起弓,搭上箭,瞄準宋雲階。
周堂閱提醒我:「沈舒予,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好。」
我明明是笑著的,舌頭卻被眼淚鹹到發苦。
我和宋雲階,早就不能回頭了。
就在我的小孩死掉的那個晚上。
21.
我的箭射偏了,驚到宋雲階的馬,他和瑤娘雙雙跌下來。
「你生疏了。」
周堂閱握住我的手,氣定神闲道:「我幫你,開弓沒有回頭箭,沈舒予,他必須得死了。」
他誤會了,我並沒有舍不得。
再射一箭,穿破宋雲階的胸口。
他看見我了,看見我手裡拿著弓,看見我的箭要了他的命。
瑤娘大叫著,連滾帶爬地跑了,多一眼都沒留給宋雲階。
我繞腿下馬,跟周堂閱說:「你去追吧。」
我走下山坡,天地間空蕩蕩的,聲音好像都洪亮了好幾分。
「埋伏的人是周堂閱安排的,計劃是我做的。」
那些護衛隻會以為,襲擊的人和客棧那幫人差不多,都是趁亂出來打劫的。
多虧瑤娘招惹是非,順水推舟,成全了我。
宋雲階倒在地上,嘴裡不停地往外冒血,說一句話要停頓好幾回。
「舒兒,你、都想起來了……」
是啊,我都想起來了。
「什麼時候……」
並不是一下子,而是一件接一件,那些事都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回來找我了。
開始的時候大多是高興的,慢慢地,難過的事就多了起來。
到最後,我什麼都做不了了,整夜整夜,隻剩下哭。
宋雲階。
在你忙著哄瑤娘開心,在我偷偷撕心裂肺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好了,你會死在我的箭下。
你沒發現吧,我的演技很好是不是?
我在宋雲階身邊坐下,他的血沾湿了我的衣擺。
他自嘲地笑笑。
「孤就該、早點殺掉你。」
「就像你爹、殺、殺了我母後那樣……」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宋雲階又重復一遍:「你爹的人,放火燒死我娘……」
「我娘死了,你姑姑、就做了皇後……」
「瑤娘她娘,是我的乳母,她在那場大火裡,隨我的母後一起去了。」
「是孤欠了她的。」
宋雲階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問:「沈舒予,你說,孤怎麼辦……」
「你爹、殺了我母後。」
「我對你愛不敢愛,恨,卻也恨不起來……」
「哈,你的表情,可真好笑。」
「跟孤剛知道時,一模一樣。」
我在他長長的殘喘聲中回過神,抖著嘴唇,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過往的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釋,他突然的冷漠,他陰晴不定的脾氣。
可是、可是……
「宋雲階,若你提刀殺了我爹,我會高看你幾分。」
「若你幹脆殺了我,我也自認倒霉,誰讓我生在沈家,誰讓沈家欠了你的!」
「可你的刀,隻殺死了你的親骨肉,我的孩子,他那麼小,他犯了什麼罪?難道隻因為,他的母親是我嗎?」
我覺得荒唐,簡直是可笑至極!
再讓我重新選擇,再給我千千萬萬次機會!
哪怕我知道所有的事,我依然會殺了他。
那麼多的選擇裡,他偏偏選了最殘忍的方式對待我。
他冷落我,讓我像個傻子一樣,不停地想,為什麼?我錯了嗎?我錯在哪裡?
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時時刻刻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坐立難安。
他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非要我生下我的小孩。
又在我努力學習去做一個好母親的時候,把他從我的生命裡徹底抹去。
宋雲階,你可真厲害,你總是知道怎麼折磨我,才能讓我更痛。
你說,你該不該死?
宋雲階嘔出一大口血, 他想要握住我手, 我躲開了。
「沈舒予, 做得好。」
「你一掉眼淚,我就心疼的日子,終於再也不用往下熬了。」
他輕輕笑著, 眼淚流進鬢發裡。
「舒兒,好冷, 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或者……幫我擦擦臉, 讓我幹幹淨淨地, 去找我娘……」
我多希望宋雲階愛上別人這件事,是一場醒來就會消失的噩夢。
「我風」周堂閱拖著瑤娘回來的時候,宋雲階已經咽氣了。
瑤娘趴在我腳邊,哭著求我:「別殺我,別殺我!我什麼都沒幹……」
「你的孩子也不是我殺死的,你不能怪我啊,沈舒予。」
「宋雲階已經死了,夠了吧,夠了呀,他該死、他該死……」
「我知道,我知道他準備對付你爹爹, 皇上已經盯上沈家了, 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你別殺我好不好……」
我看著她的兩條斷腿。
周堂閱說, 她太害怕了, 不小心從山坡上摔了下去。
我把她的頭摁在宋雲階胸口上, 想起他們在牆的那頭, 許下了很多願望。
「瑤娘,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從前他對你多好啊。」
「你不是總跟他說,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嗎?你不是說, 陪他到最後的,一定是你嗎?」
我晃晃她的腦袋,笑著說:「瑤娘,你贏了, 好好陪著他吧。」
「同生共死,多浪漫啊。」
23.
半個月後,消息傳入皇宮。
太子治水途中遇難,太子妃掉下懸崖屍骨無存,聖上大怒, 派人徹剿南部賊匪。
我繼續南行, 我要去找流月了。
周堂閱固執地跟著我,不得不分開的那天,他又問我一次:「沈舒予, 我還沒告訴你, 我會扎風箏了。」
「邊塞的風, 能把你的蝴蝶送到很高很高的遠方。」
「過了年,我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來?」
他也學會拐彎抹角了。
我罵他:「別學那些沒用的東西。」
我想,我曾愛過一個人, 轟轟烈烈、毫無保留。
後來,愛情變成了一場笑話。
風箏什麼的,算了吧。
我不再是十五歲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