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身後坐著,一隻手就把我從被窩裡撈起來,然後把藥碗遞到我嘴邊,冷冰冰地命令我:「喝掉。」
他在我面前,從來是四平八穩的,冷清得像根木頭。
實在很難想象,我們曾經相愛。
我的夫君應該是溫柔的、體貼的。
他看向我的視線,會是笑著的、心疼的。
而不是現在這樣,板著臉,好像我欠他八百吊錢一樣。
宋雲階說過兩日打算南下去治水。
「到時候你跟我走,我順便送你回沈府待段日子。」
我嫁給宋雲階不久後,沈家就離京遷往南方定居。
與此次鬧水患的地方,近在咫尺。
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是要讓我走,讓我躲開瑤娘,給她騰地方?」
他起身掸掸衣袖,不溫不火地瞥著我。
「不然呢?」
「除了太子府,瑤娘沒處可去。」
「孤的家,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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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特別招人討厭。
那種無時無刻不在被人輕視的感覺,讓我憋屈得火大。
我沒忍住,一腳踹了上去。
踹在他的大腿上,刮到他的命根子。
宋雲階痛苦地擰起眉毛,強撐著站直了,指著鼻子罵我:「沈舒予!你找揍是不是!」
我看他變了臉色,心裡暢快,冷笑說:「太子殿下,你不是很能裝嗎?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你都不會眨眼呢。」
「你繼續板著臉,繼續跟我不屑一顧,繼續暗暗蔑視我啊。」
「擺臉色給誰看?早晚我得廢了你……」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不讓我說,自己倒是張口想罵我。
想讓我吃虧,那是不能的!
我一口咬在他手上,铆足十二分力氣。
宋雲階罵了句娘,「沈舒予,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死不松嘴,含含糊糊地罵回去:「你就是屎,臭狗屎!」
13.
我跟宋雲階算是徹底撕破臉,他不讓我走了,說是等治完水,回來再收拾我。
我偏要走,我就不如他的意。
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在箱子底下翻出來一頂被扯壞的老虎帽。
我知道,我曾經有過一個小孩,命不好,沒能熬到出生。
但從前聽人說的時候,總是沒什麼實感。
帽子很可愛,我戴著它坐在銅鏡前照。發髻上頂著兩塊破破爛爛的布條,看著跟個傻姑一樣,挺滑稽。
我想笑,可怎麼都笑不出來。
心裡憋得厲害,腦子裡亂哄哄的。
我突然覺得肚子疼,低頭看見裙子上不知從哪兒染著血,好多好多血。
我想喊救命,可是我的嗓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堵著似的,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伸手去嘴裡摳,摳得自己直惡心,又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才勉強回過神來。
兩個小丫頭抱著我,急急地問我怎麼了。
我攥著拳頭狠狠砸在胸口,我喘不上氣,我難受。
我放聲大哭,我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我嘴裡喊著一個沒聽過的名字,流月,流月。
你在哪兒啊,我好想你。
宋雲階大概是在隔壁聽到動靜,急匆匆跑過來。
他跪在地上一把抱過我,盯著我手裡的老虎帽,惡狠狠地罵道:「是誰收拾的屋子,孤讓你們把這些東西拿遠一點,都聾了嗎!」
「都給孤滾下去領罰!屋裡的人全部換掉!」
我哽著嗓子問他:「流月、流月是誰,她在哪兒,我要見她……」
14.
宋雲階說,流月隻是一個犯下大錯的丫頭,他把她賣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的拇指揉搓著食指指腹,他在心虛,他以為他自己掩飾得很好。
我的胸口壓著一塊石頭,石頭下有東西蠢蠢欲動,要破土而出。
我努力去抓住一些頭緒,我肯定忘掉了什麼特別重要的事。
可是沒人跟我說實話,他們都在騙我。
南下出發前一晚,瑤娘和宋雲階大吵一架。
她非要跟著一起去,宋雲階不許,說路途遙遠,顧不上那麼多人。
瑤娘歇斯底裡地質問他:「那為什麼沈舒予可以去?為什麼你要帶她去!」
「你離不開她嗎?!」
「你還愛她……是不是?」
宋雲階帶著無奈跟她解釋:
「瑤娘,此次南下不是遊山玩水,吃住從簡,太辛苦了。」
「你從前不容易,如今你有孤了,孤不想再讓你吃苦了。」
「這回我帶她走,你一個人留在府裡,高高興興的,自由自在,不好嗎?」
瑤娘嚶嚀著,嘴上說不好,聲調卻揚起來,像隻開心又別扭的小鳥。
我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被子裡,笑了。
行路難,瑤娘受不得的委屈,我卻能受得。
15.
一路南下,遇到的難民越來越多。
我的視線總是不自覺地落在那些孤兒寡母身上。
看著她們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呼救,那種無助我好像也經歷過。
我有意識地尋找似曾相識的過往,希望自己能想起那些,宋雲階不願意讓我想起的事情。
傍晚時一場大雨攔住去路,我們就近找到個破廟。
廟裡擠著一伙流民,我們穿著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倒也不那麼顯眼。
隻是拿出幹糧和水的時候,惹來一些不太友善的視線。
不過還好,我們十幾個人,除了我,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沒人敢來放肆。
宋雲階在一堆饅頭裡翻出兩個包子遞過來,板著臉說:「肉的。」
他極力克制著表情,還是沒藏住眼底那點獻寶的勁兒。
自我發病後,他的態度就變得很奇怪。
表面依舊是冷漠的,可言行舉止總是帶著奇怪的……示好?
我朝流民抬抬下巴,轉頭看著宋雲階,笑著問他:「你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他有點羞惱,咬牙說:「這都是各自的命,沈舒予,你不能把氣撒在我頭上。」
他起身招呼兩個隨從,三個人解開幾個包袱,吆喝說:「老鄉們,我們也就這點東西,一起吃點吧。」
看見白花花的大饅頭,一群人撲上來哄搶,有一對母子拿了兩個饅頭,對著宋雲階磕響頭。
那孩子面黃肌瘦,就剩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邊哭邊笑,讓人心疼。
宋雲階指了指我:「要謝就謝我夫人吧,她是菩薩心腸。」
我稍稍一愣,他冷漠地轉過頭,不再看我了。
過了會兒,那個小孩害羞地跑過來,他手裡拿著一個用狗尾巴花編的手镯,塞給我,說了聲「謝謝夫人」,很快又跑走了。
我把它套在手腕上,怎麼看怎麼喜歡,看著看著,眼睛就酸了。
宋雲階回來坐好,把兩個包子扔到我懷裡,有點嘲諷地開口:「這回能吃了麼?活菩薩,西北風可填不飽肚子。」
他掰著饅頭塊塞進嘴裡,片刻後,又說:「不過是個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我又心疼又心酸,什麼叫,不過是個孩子?
我冷笑:「以後也許會有的,但是,一定不是你和我的。」
宋雲階變了表情,不等他說話,外頭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帶著滿身的泥水直奔進來。
我認得他,他是宋雲階派給瑤娘的護衛。
16.
瑤娘還是跟了上來。
護衛說,宋雲階剛走沒兩天,她就在府裡待不住了。
說是心慌得厲害,怎麼勸都沒用,非要找過來。
如今人在二裡地外,馬車陷進泥裡,等著宋雲階去接呢。
他當然會去,走之前還不忘囑咐我:「你待在這裡,別惹事,我很快回來。」
等我看見瑤娘來了,那裝扮,金光閃閃,差點氣笑了。
宋雲階有空敲打我,不如好好跟他的心肝兒講一講,亂世不露財是什麼意思。
他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大概是擔心流民盯上我們,出去找人回來鬧事。
他吩咐幾個守衛守著廟門,任何人都不許出入,畢竟流民暴動,不是小事。
就這麼撐到雨停下來,趁著夜色,一群人就又要急急忙忙地上路了,半點不敢多休息。
瑤娘還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一邊跟宋雲階撒嬌,一邊笑話我:「娘娘的臉,髒得跟我頭次見你時一個樣。」
她前些年吃的苦,好像都吃進了狗肚子。
我實在懶得搭理她。
這一路都是宋雲階騎馬帶我,現在瑤娘來了,他總得舍下一個。
我不必他親自羞辱,隨手扯了個人,翻身上了他的馬背。
宋雲階深深望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把瑤娘拽進懷裡,揮鞭就走。
跟我同乘一匹的男人倒不急,我捏著他半片衣角,他卻忽然伸手扯著我的胳膊,環在他腰間。
他身量高大,我抬頭看著他的後腦勺,正想罵他大膽,就聽見他問我:「真的全忘了?」
我問他是誰。
他報上姓名,說叫周堂閱。
這人我知道,剛剛班師回朝的骠騎大將軍,聽說邊境的強盜都快被他殺光了。
我點頭,有些納罕地問:「咱們從前很熟嗎?」
他優哉遊哉地勒著馬往前晃,半晌低聲笑了。
「何止是熟。」
「從前差一點,你就是我周堂閱的媳婦兒。」
17.
我們在天黑前趕到一座小鎮歇腳。
再有幾天,就能到沈府了。
周堂閱騎馬騎得穩,等我們追上宋雲階的時候,他已經吃過晚飯去睡覺了。
聽說他吩咐小二提前打烊,任何人都不能吵他休息。
看意思,今晚是想讓我餓肚子了。
整個客棧靜悄悄的,周堂閱嗤笑說:「真能折騰。」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面餅丟給我,搖著馬鞭進了自己的屋。
我也回到自己屋裡,靠在房門上,閉起眼睛。
頭又開始疼了。
宋雲階悄沒聲兒地拐過屏風,遮在我面前。
他剛洗過澡,頭發上散發著水氣。
幽黑的房間裡,隻有月光和他,還有映在他眼裡的我。
「你怎麼在這兒。」
我想推開他,他得寸進尺地壓在我手上,死賴著不動。
他從我手裡抽出硬邦邦的烙餅,哼笑:「跟著周堂閱,他就給你吃這個?」
他隨手一拋,就把東西從窗戶扔了出去。
「沈舒予,那麼多男人,你說你挑來挑去,怎麼就挑到他頭上。」
「你失憶,裝的吧?」
聽說,我是宋雲階從周堂閱手裡搶走的。
從前的周堂閱是京城裡有名的渾小子,被人搶了心上人,氣不過就跑去邊疆。
這一待就是五年,還闖出些名頭。
我笑著推開宋雲階,答非所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選姓周的。」
他按著我的後頸,把我推到桌前,讓我好好吃飯。
「他不適合你。」
宋雲階挨著我松松垮垮地坐下,自斟自飲,眼波流轉落在我的臉上。
「知道你當初為什麼喜歡孤麼?」
「你是個外剛內柔的性子,周堂閱不懂你,他隻會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孤記得那年,他表妹來京,跟他拉拉扯扯搞不清楚,他那個人直腸子,不懂女兒家的小心思,沒看出你不高興。」
「那日去白馬山上玩,她同你搶一隻蝴蝶風箏,周堂閱來問你,說她好不容易來一回,請你讓讓她,你賭氣說隨便,他竟也當真了。」
「雖然後來,他補給你十幾隻樣式好看的風箏,但到底和那隻蝴蝶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孤就知道,他跟你,成不了。」
「按理來說,也不是孤從他手裡把你搶過來,你不屬於任何人,是你的心,選擇了我。」
「因為那天,是孤,替你拿到了那隻蝴蝶風箏。」
「隻要你想要的,不管你說與不說,孤都會讓它屬於你。」
多好的故事啊,可惜它隻是個開始。
不是所有故事的開始,都能和結尾劃等號。
我問宋雲階:「那你做到你的誓言了嗎?」
他摩挲著酒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我嘴巴裡泛著苦澀,拿起酒壺悶了一口。
「宋雲階,過去的事聽著真讓人難過。」
「一隻風箏就能騙走我的喜歡,我的喜歡可真廉價。」
廉價的東西,總是不被人珍惜的。
「至少周堂閱提起我的時候,不像你這樣,洋洋得意,當成炫耀的資本。」
「他到現在還在說,他欠我一隻風箏,或許他不像你在情事上那麼聰明,他是笨拙的,可他也是真誠的。」
「長大了才知道,一顆真誠的心,有多難得。」
宋雲階皺著眉頭盯了我兩眼。
他忽然掐著我的下巴,喃喃道:「怎麼,動心了?沈舒予,你知道你是太子妃嗎?」
「你要乖,孤正打算,對你好一點呢。」
我瞪著他冷笑:「你這是虛張聲勢,跟我求和呢?」
「太子殿下,對不起我的人想要回頭,我是不稀罕的。」
他忽然笑出聲,在我的唇上啄了一口。
「沈舒予,不是孤對不起你,是你,對不起孤。」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或許你會哭著求孤原諒,也不好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底翻湧著恨意,不過很快地,就沒了蹤影。
他松開手,站起身揉揉我的頭頂,哼笑著往屋外走。
「你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吧。」
「別總想著,搞清楚這個弄明白那個。」
「你變成傻瓜,是老天爺對你的恩賜,別不知足。」
18.
這一晚,我一直在想宋雲階那句,是我對不起他。
總歸腦子裡空空如也,想著想著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裡突然熱得我口幹舌燥,我勉強睜開眼,聽見外頭亂哄哄的,有人喊著火了。
衝出去一看,大堂已經燒得一片模糊。
我趕緊把被子泡在浴桶裡沾湿,披在身上往外逃。
周圍都是噼裡啪啦的響聲,我一腳踩在樓梯上,斷掉的木板直接連著我一起摔下去,落下的房梁砸在我的腿上。
這裡馬上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