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眼一瞧。
……是花生的小布鞋。
宋雲階在屋裡折騰了半天。
他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拿著我給孩子做的老虎帽子,把頭往裡塞。
他扯著老虎腿兒,使勁往下拽,然後呲啦——老虎屁股裂成兩半。
我真想跳下去捶他。
他僵在那兒好久,摘下帽子翻來覆去地看,嘴裡嘟囔:
「不是孤頭大,是布料不結實……」
說著,還賊眉鼠眼地打量我醒沒醒。
或許我該衝他笑一笑,說些俏皮話,沒準兒還能等到他回心轉意。
可是宋雲階,我不願意。
我不等你了。
我闔上眼,輕聲說:「宋雲階,日後,別再來了。」
他沉默片刻,把手裡的爛帽子丟在桌上,提腳走了。
7.
那晚以後,宋雲階沒再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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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他的消息,我隻能從瑤娘的笑聲裡聽來一星半點。
她說宋雲階買了甜甜的芝麻糖逗她開心。
她說宋雲階在夜裡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
流月氣得直罵人:「真想拿襪子把她的嘴堵上!」
我噗嗤笑出聲,手裡的針一抖,扎破指頭。
一滴血掉在小花生的肚兜上,紅豔豔的,看得人發慌。
我幹脆讓流月把做好的肚兜全都送去漿洗房,想自己靜一靜。
她抱著籃子走了。
沒多久,我就聽見瑤娘尖著嗓子嚷嚷:「沒長眼睛啊!」
我心裡咯噔一下,手裡握著剪刀,挺著肚子追了出去。
流月被兩個婆子押著,跪在瑤娘跟前,小花生的衣裳全都掉在地上。
瑤娘看見我,挑起眼梢笑了。
「這個瞎了眼的東西踩髒我的鞋,讓她給我舔幹淨,不過分吧?」
婆子把流月的臉往下摁。
我登時火冒三丈,甩手就給瑤娘一巴掌。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本宮懶得理你,倒讓你以為是我怕了你!」
「今日在場,凡是動過流月的,一個不留,全部打出去發賣!」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紛紛跪下求饒。
我平日裡溫和,倒叫他們以為我好欺負。
瑤娘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你敢打我?!」
她撲過來,被旁人拉住,亂哄哄地勸著:「瑤姑娘,太子妃懷著孩子,您可不能傷著她。」
瑤娘抬腳踩在小花生的肚兜上,使勁揉碾著。
「孩子?能平安生下來的,才叫孩子,要是死在肚子裡,那就是一堆爛肉!」
「你覺得你,生得下來嗎?」
她狠狠盯著我的肚子,陰毒地笑起來。
「娘娘,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產房嗎?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屍兩命嗎?你知道,後娘是怎麼養孩子的嗎?」
「我會讓他跟狗搶飯吃,讓他冬天穿薄衫、夏天裹棉袄,我會抽得他滿身傷,然後把他泡在鹽水裡……」
宋雲階,瞧瞧你幹的好事,看你把這個蠢貨,寵成了什麼樣子?
我的肚子突然抽著疼了兩下,蹿著腦袋也跟著疼。
手腳涼得厲害,光是聽著瑤娘的話,我就嚇出一身冷汗。
連日虧覺讓我有些恍惚,我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
那個光腳站在雪地裡,看著別的姐妹圍在火爐旁吃紅薯的小孩……
那個被長姐放狗追著咬的小孩……
那個因為多吃一口點心,被主母打爛嘴巴的小孩……
是誰啊?
好可憐。
瑤娘要折磨我的小孩,她說得興高採烈,她的笑讓我恨得牙痒。
她好吵好吵……
如果她能永遠閉嘴,就好了。
我反手把剪刀扎進她的胸口。
8.
一群人連滾帶爬去找宋雲階。
他來時,我正蹲在地上,把肚兜一件一件拾起來。
「沈舒予,你是不是瘋了!」
他瞪著眼睛吼我。
我冷漠地看著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她活該。」
我問宋雲階,瑤娘欺負我的孩子,她不該死嗎?
宋雲階抓起肚兜扔在我臉上,咬牙切齒道:「這種破爛要多少有多少,瑤娘隻是踩了一腳,她就該死嗎?!」
我幾乎是尖叫出聲:「她詛咒我,她想讓我死!她要欺負我的孩子!」
可宋雲階根本就不在乎瑤娘有多陰險。
他隻在乎,他喜歡的人,被我刺傷了。
他壓過我的聲音,大聲呵斥我:「她隻是說說而已!」
「沈舒予,孤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惡毒?」
「若是瑤娘有個三長兩短,孤要你賠命。」
原來我給我們的孩子做的衣服,是破爛啊宋雲階?
原來包含著我滿滿愛意的禮物,還比不上瑤娘的腳金貴,是不是?
原來隻要我沒死,她就可以不用負責。
或許我死了,你也照樣會找無數理由為她開脫。
宋雲階,你多愛她啊。
我扯著宋雲階的衣領,笑出了聲。
「是啊,我就是惡毒,我早就想殺了她。」
「她今日若是命大活過來,你最好把她藏得嚴實點。」
「宋雲階,隻要我看見她,她就必須得死。」
「想讓我沈家的女兒給她賠命,她算個什麼東西!」
宋雲階掐著我的下巴,他盯著我,眼裡是濃濃的恨意。
「沈舒予,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沈家的女兒?你真了不起啊。」
「一個被人踐踏的庶女,沒有孤的庇護,你早爛在泥裡了!」
「記好了,你,就是孤養的一條狗。」
從前說要保護我一輩子的男人,在眾目睽睽下揭開我的傷疤,令我難堪。
他讓人抓走流月。
他最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裡,怎麼做,才能讓我疼。
他蔑視地笑我:「既然你的命這麼值錢,那孤就找個人替你死。」
我扯著他的胳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宋雲階,你敢傷害流月,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他冷冷地推開我。
他讓人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腳,把我關進屋裡。
他怕我尋死覓活,他怕我傷到他的孩子。
可他不怕我掉眼淚,也不怕我心碎。
9.
我被人綁在榻上,眼淚流得停不下來,淹得臉皮又辣又疼。
瑤娘好像是醒了。
我聽見宋雲階說:「別哭了,乖。」
「你不是整天嚷嚷著要孤娶你麼。」
「等你好了,孤給你最美的嫁衣,最風光的婚禮。」
…………
黑暗裡,我的肚子開始一陣接一陣抽著疼。
鮮血帶著鐵鏽的腥氣流出來,染紅被褥。
我瞪大眼睛,想喊人,可是嘴被堵著,手腳也被綁著。
我動不了,我怎麼掙扎都動不了!
下身的血逐漸不受控制地往外湧。
我把頭撞在床柱上,企圖能弄出一些聲響。
我像被人拔掉舌頭的啞巴,隻能發出低沉的嗚咽。
誰來幫幫我,救救我孩子的命!
他已經有手有腳,他已經會動了啊。
我給他做的小衣裳他還沒來得及穿,我給他買的撥浪鼓他還沒學會玩。
他還沒有見過院裡的小桃花,他還沒能開口喊我一聲娘……
怎麼辦,小孩兒。
娘好像留不住你了。
額頭上的血黏住我的眼睛,我忍住不再哭了。
說好的,離開的時候要笑著和你說再見。
可你是娘的心肝娘的肉,娘舍不得就這麼讓你走……
我仰著頭,眼淚倒灌進嘴裡,苦得我舌尖發麻。
小孩兒,這輩子的疼,你要忘得幹淨點。
下輩子要是遇見了,你就對我笑一笑,讓我知道,你過得很好。
我使出全力,最後一次,把頭狠狠撞在床邊的柱子上。
我恨自己。
擅自留下你,又讓你孤獨地離開。
終於有人推門進來,走近一看,大驚失色地叫嚷出聲:
「娘娘流血了——」
院子裡亂糟糟的,一群人湧進來,看見我的樣子,忍不住皺眉。
我的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整個人又髒又臭。
有人掐著我的肩膀吼我:「沈舒予,沈舒予!你給孤醒醒!」
「怎麼會搞成這樣!你別睡,求你別睡著……」
我昏昏沉沉地看著他,累得張不開嘴。
喂,你掐得我好疼。
你是誰啊,怎麼哭了。
10.
聽人說,我是太子妃。
他們說,從前我與太子,恩愛得像是兩根緊緊纏繞的藤蔓,割不斷、分不開。
後來,府裡多出一個瑤姑娘,他就不喜歡我了。
宋雲階為了娶她做側妃,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
所幸他平日端方又才華橫溢,偶爾胡鬧一次,也無傷大雅。
他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太子人選。
隻是瑤娘到底沒能如願,隻能做個良媛。
宋雲階關起門來,給她一場盛大的典禮。
她穿著漂亮的嫁衣,笑著從我手裡拿走庫房鑰匙。
宋雲階說,以後,就由瑤娘管家了。
「你先養好身子,其餘的都不必操心。」
「別去招惹瑤娘,踏踏實實地做你的太子妃,她不會為難你。」
我知道,他肯定也覺得我是個傻子,傻子怎麼能管家呢。
下人們背地裡都說我笨。
可我隻是頭疼,沒完沒了地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自然事事都要慢半拍。
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隻會笑話我。
11.
瑤娘掌家後,我就開始缺吃短穿。
那日我頭疼發作,讓人去廚房拿藥,半日後她回來,吊著兩隻空蕩蕩的手。
她說,近日府裡節省開支,我的藥吃完了,就沒再採買。
我抱著頭,疼得眉眼都有些猙獰。
我帶上兩個嬤嬤,拐彎就到了瑤娘院裡。
每天都聽到她笑得花枝亂顫,正好,讓我瞧瞧,什麼事能讓她那麼高興。
瑤娘正在吃點心,就著好茶,愜意地直眯眼睛。
看見我她有些心虛,隨後又換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臉。
「娘娘有所不知,南方水患,前幾日殿下作表率,捐出半年的分例。」
「往後隻能委屈娘娘,忍忍疼,頭疼不是病的,慢慢兒就好了。」
她手邊的點心,一碟就是一兩銀子,桌上擺了整整六樣。
她往我跟前推了推,笑說:「殿下知道我就愛吃這一口,特許我買的。」
「他說不管短了誰,都不能虧了我。」
「娘娘,嘗嘗?」
我跟著她一起笑起來,一挑眉,兩位嬤嬤便走上前,把瑤娘扯到地上跪著,牢牢摁住。
這兩位是宮裡的老人,我病了之後,皇後派她們專程來照看我,沒人敢攔她們。
「瑤娘,我可是太子妃啊,你怎麼敢這麼狂妄的。」
我的手啪啪拍著她的臉,笑眯眯地問:「從前的我,一定很好欺負吧?」
我掂起一塊點心塞進她嘴裡,點心末嗆得她直咳嗽。
我不管,緊接著又塞進去兩塊,把瑤娘的嘴堵得滿滿當當。
「殿下如此寵你,你可別浪費他的心意,愛吃便好好吃,本宮看著你吃。」
我的額頭疼得突突跳。
身子不舒服的時候,我的脾氣就不大好。
從前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性子,但現在,我可不受委屈。
一桌子十幾塊點心塞進嘴裡,瑤娘邊吃邊吐,憋得喘不過氣,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我抓著她的頭發,把她的腦袋狠狠砸在地上,一下、兩下、三下……
砰砰的響聲,竟然讓我心生寧靜。
直到她頭上的血窟窿,瞧著跟我頭上這個差不多了。
我停下手,讓人拿來銅鏡,把她的臉摁了上去。
「恃寵而驕,也要有個度。」
「護著你的人,他能時時在你身邊麼?」
「他護不著你的時候,我就是把你殺了,誰又能把我怎麼樣。」
「記住你現在的樣子,再想犯賤的時候,就拿出來醒醒腦。」
她嚇得渾身發抖,我笑著指指自己的腦袋,輕聲說:「我這兒有病啊,瑤娘。」
惹誰,都別惹一個瘋子。
12.
宋雲階來的時候,我正在榻上疼得翻來覆去地折騰。
我裹著被子抱著頭,背對著他,冷笑:「怎麼,來替你的寶貝疙瘩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