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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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隻是普通的受賄案,可入了京才打聽到,納蘭這個案子可謂是大破了天,伏州年年謊稱大旱天災不上繳稅收。


這事兒一直是納蘭在管,可就今年皇帝突然換了人,一查卻發現,伏州歲歲豐收,甚至糧食產值都超過了京郊。


而更嚴重的是,伏王在一個月前,反了,這麼重要的事,離伏州最近的襄陽卻一點消息都沒傳來,人人都說,是納蘭勾結伏王,準備裡應外合,共謀新朝。


聽說主審的是吏部許大人,這人我是知道的,也算是納蘭的門生。剛考上探花的那會兒,趴在納蘭腳邊叫恩師。可後來娶了右相女兒,便再沒來拜見過了。


縱使我已經千般小心,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尚算客氣地把我請到了他的府上,說是可憐我一個小女子無依無靠,要給我一條康莊大道走。


可算了吧,右相那胖子的女婿,能憋什麼好屁?


不過是想套我的話罷了。


果不其然,他以為抄家那日,我突然回府,是被託付了什麼東西。許是我手上就有什麼,能咬死納蘭的證據。


天地良心,我是真沒有。


見我對那幾箱白銀無動於衷,軟的是不行,便想來硬的。


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手持著實心廷杖,就等著他下令好動手。


我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何須他們動手呢?


一頭便撞向了堂上的七寶饕餮大香爐。隨即癱軟在地上,血流進了我的眼睛,整個世界都是血紅色的。


費力地對他說,「我便是說我什麼都不清楚……你也是……不信,不如我碰死在這兒……都清淨了……」


說罷,瞥了一眼側面的屏風。右相胖子十有八九就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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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算全須全尾地出了許生的府邸,心裡卻一陣後怕。


後來聽死鬼說,這原不過是胖子故意套我話的伎倆。


若是我存了半分背叛他的心思,右相便會毫不留情地將我就地結果。


但他沒料到,我也頗有血性。


我倒是不怕力氣再大點,直接去見了閻王爺。


我怕的是,再也見不到死鬼了。


後來胖子沒再派人來騷擾我,隻是我的額上留了一道淺淺的疤。


想起五年前,我進京為父申冤,也是在秋天。


那個時候為了省錢,街邊的糖炒慄子和烤番薯,我是一個也不舍得買,隻能默默地咽口水。


現在荷包裡雖然有錢,卻是一點也吃不下。


每日天黑出門買個餅,就湊合了一頓。


我揣著餅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卻發現房門竟是半開的。


天知道我最近過得多窩囊,也不知道是那個蠢賊上門討打。


我抄起一根手臂粗細的柴火,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裡面果然有人,是個瘦高個。他聽見聲響,轉過身來。


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是納蘭。死鬼怎麼瘦了那麼多啊?


我撲到他的懷裡,也顧不上問他是怎麼出來的,邊哭邊捶他的胸口。


他倒是笑得沒心沒肺,說,「好了好了,我現在住的地方又冷又潮,全身上下,連骨頭縫兒都疼。你再打,我可就要散架子了。」


我賭氣地扯過他的袖子,就要擦眼淚。


「這可使不得。」他抬起胳膊,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烤番薯,獻寶似的捧到我眼前。


我接過烤番薯,直接坐下開吃。這可比金釵玉簪子實惠多了。


他伸手撩開我額前的碎發,那條二指寬的淺色疤痕委屈地露了出來。


「那老鱉給你苦頭吃了?聽我的話,回關外去,莫叫我憂心。」


烤番薯把我的嘴塞得滿滿當當,吐字都開始不清楚了,「我不走……你要是真被發配古塔,我在這兒……第,第一時間就能知道信兒,直接就能跟上。」


我已經很久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可那晚我在納蘭的懷裡睡得很甜。


一覺醒來,他卻早已不見蹤影,空留桌子上一堆番薯皮。


我找出他做給我的蝴蝶風箏,紙鳶日日高飛,他看見便知道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他。


臘月二十七,刑部最後一次會審受賄謀反案。


雖然依舊沒有審結,但上面總算松了口,肯放納蘭自由。


我抱著親手給他縫制的棉袄,站在衙門外等他。


這藏藍色的料子雖然普通,但內裡我實打實的多加了棉花,他穿上一定暖和。


一直等到天色漸晚,納蘭才從衙門裡出來。


他笑著走向我,我為他穿上新棉袄。劫後餘生,他也有了心思打趣我,直說這麼粗的針腳,一看就是我縫的。


一年將盡夜,萬裡未歸人。雖然還沒到年三十,但街上已是一團喜氣。


路邊不乏燃放煙花爆竹的人,一朵朵煙花於夜幕綻放,讓人瞧著就覺得喜慶。


我同納蘭牽著手走在街上,粗布麻衣,漫步於人間煙火。像是萬家燈火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對夫妻。


十三


皇上到底還是給他留了體面,命他隨徵大將軍後沒多久,便官復原職。


雖不再受重用,但能居高位,混個榮養,何嘗不是福氣呢?


他也終於得償所願,在胖子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


被扶正的第二年,我終是給他生了個弓馬嫻熟的兒子。


小兒德照不到四歲,彈弓就打得奇準無比,平均每兩天就要打碎他一個官窯花瓶。最喜歡的遊戲,就是騎他這匹「老馬」。


納蘭雖淡出,德敘和德方兩位公子,卻在六部頗為吃得開。


隻是他們一來請安,提起政務,死鬼必裝耳背。有時還要借著抱德照遛彎的由頭,躲出去。


德方公子氣急了,便說他如今隻知道哄著幺兒嬉戲,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阿瑪不知到哪裡去了。


這會兒他耳倒不背了,冷哼了一聲說,「我是哄著他,那是因為也就隻有他肯聽我的話。我叫你們兩個少和八皇子混在一處,你們聽嗎?」


退下來後,他最憂心的,便是德敘德方兩位公子。


他不願他們再卷入權力的漩渦,因為沒誰比他清楚,這場遊戲,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


若真的要論個輸贏,皇帝借死鬼一事兒打壓胖子,又削減各地藩王勢力,順道還將納蘭敲打一番,他作為這盤棋的執棋人,手段屬實高明,或許是贏了吧。


自古帝王冷情,鮮少例外。


納蘭帶著我,提溜著食盒,去看他的老伙計。


半世相爭,是恩是怨,早已說不清楚。不如飲盡杯中酒,一笑泯恩仇。


兩人均是須發皆白,盤腿坐在茅草堆裡喝酒吃菜。


胖子問他,怎麼沒燉鱉湯呢?


他仰頭大笑,說,今天隻吃油炸大蝦米。


三杯水酒進了肚,胖子開始拉著他嘮起了家常,「說起來,你比我年長。從前是我少教,直呼你老銘。有時候吧,還對你頤指氣使的。老哥哥可別記恨我。你瞧,」右相用筷子點了點我,「這不還是哥哥你有福氣,還是你贏了。」


「诶,虛長你一歲罷了。再說,我哪兒贏了?十幾年前,我不就輸了嗎?」


兩人又碰了一杯,索相若有所思的問,「那到底誰贏了?」


「聖上吧。」納蘭答。


此言一出, 索相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他贏?他一手帶大的太子,竟養成這般模樣,怕是最後也難繼承大統。他就是贏, 他贏得痛快嗎?」


兩人相視一笑, 似乎把這些年的憤懑都吐了出來。


「嫂夫人。」右相衝我拱了拱手。


我施身一福, 「右相折煞妾身了。」


胖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個,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你性子這麼烈,為這事兒,我這心裡愧疚了好多年。」


「我額上的疤現在都淺到看不出來了。再說當年,是我自己嚇昏了頭, 這才壞了事。您要是想為難我,我也活不到今日。」我又給右相填了一杯酒。


他端起杯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說,「還是嫂夫人是個明白人兒。」


右相死於同年九月,而納蘭則是在泰和四十七年離開了我。


我想他當是沒什麼遺憾的,在他死前一年,高斯特地從老家趕回來給他賀壽。


第二年開春,全村老少齊聚劉財主家等上菜。他全家再想看看他,就隻能上墳頭了。


「(「」高斯攙著他一步一步的上臺階,最後還不忘打個千兒,說銘相大恩, 學生結草銜環以抱。


那是當年, 他求前程的時候,對納蘭許下的諾。誰承想,這些年相扶相持, 竟真全了這誓言。


德照的親事也定了下來, 雖然那個時候, 他已經病到臥床不起。


最後的日子裡, 德敘德方兩位公子來請安的時候,他掛在嘴邊的隻有兩件事。一是遠離奪嫡之爭, 二是雖然他們的娘隻有一個,但他走後定要尊重他的夫人。


納蘭走的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孝子賢孫都跪在他的床前, 我坐在床邊上,看他顫顫巍巍的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朵紅色的絨花來。


他費力地抬起手,我將頭湊到他的手邊, 方便他為我戴上那朵絨花。


他邊為我戴花,邊斷斷續續地說, 「郡主深恩……不可……辜, 我你情義……不可負……三人……同葬……」


「你自當與原配合葬。我啊, 伺候你這麼多年早就受夠了。就在墓園裡給我找個邊邊角角的地方,能瞧見你的墳就成。你要是願意,就先過去等等我。若是著急, 早早投胎也行。」


我沒有流淚,每說一個字卻都是鑽心的疼。我清楚地意識到他馬上就要離開我了,可我卻無能為力,到頭來什麼也抓不住。


「不急, 我能等……,你,慢慢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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