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生君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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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撲在那套沒做完的騎裝上。很奇怪,我的十根手指都快扎爛了,可怎麼就是不覺得疼呢?


納蘭陪著我熬,見我這般憔悴,他的頭發頃刻白了不少。


寬慰我說,他還不算太老,我更是年輕,孩子總會回來。


伸手就要搶我的小騎裝,我雙眼通紅,像隻護崽的母雞,同他撕扯。


瘋了似的朝他吼,讓我盡完這最後一點為娘的心也不行嗎?


他松開手,將頭偏了過去,背對著我,肩膀起起伏伏。


我知道,他在流淚,可我真的沒有心思去做他的解語花。


孩子沒了他也難過,夜裡多少次他起來給我掖被角。摸著我的臉頰嘆氣,一坐就是半宿。


可那是我身上的血肉,我親眼看著他一點一點的離開我的身體,撕得我肝腸寸斷。


他便是再心疼我,也無法真的做到感同身受,哪怕他是孩子的父親。


第四日,三姨娘手底下的小丫鬟倩兒挨不住打,終於吐了口。聲稱是受三姨娘的授意,讓她在府上做二廚的情哥哥,在我每日吃的血燕裡下了紅花。


這幾日的虛耗,我血淚耗盡。卻還是想掙扎著起身,問問那三姨娘,稚子何辜?如何下得去手?


納蘭死死地抱住我,大喝命下人把三姨娘拖出去,亂棍打死。


三姨娘的哭求聲響徹了整個後院,那板子一下一下的,卻好似也打在了我的心上。


「夠了。」我低聲說。


納蘭發了狠,「我定打死了那毒婦,讓她給咱們的孩子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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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你的妾室,若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會寒心。」


我留了三姨娘一命,一是我不希望她死在納蘭的手裡,二是我不信她被關了禁閉,身邊的人又都非心腹,還能做出這樣的事兒。


我叫二胡瞞過眾人,陪我去了趟關押她的柴房。


起初她對我毫不客氣,盡是冷嘲熱諷,身上卻抖個不停。


我知她是個色厲內斂的主兒,不與她多廢話。


隻說她若不肯講實話,那麼她的姑爺將會被一撸到底,貶回原籍種地。且我還會透信兒過去,全是因她這丈母娘,他才毀了前程。看她的二姑娘,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虎毒不食子,她在後院摸爬滾打了半輩子,隻得這麼一個女兒。便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髒了閨女一點。


她很快就供出了身後的沈靈。當年沈靈和五姨娘得寵,逼得她沒地兒站。


五姨娘有孕後,她便求了副藥,可令孩子先天不足。買通了玉鬢,兌補品裡,以四姨娘的名義送過去。


不知四姨娘用了什麼法子,拿幾塊糕點,就哄了懵然不知的二姑娘去送。還把藥換了,致使五姨娘早產,母子俱損。


自那以後,她便徹底被四姨娘拿住了把柄。為著女兒,沈靈就是要她的命,她也不敢反抗。何況是害我的孩子。


交代過一切,她求我保守秘密,給她的女兒一條生路。轉身就一頭碰在了柱子上,流血被面,似一心求死。


她憐惜她的女兒,我又何嘗不憐惜我的孩子?


可惜她沒死成,我命人打斷了她的一條腿,不許醫治,將她送到了二姑娘所在的晉中府。


這事兒我沒請示過納蘭,他也不計較,說隻要我能振作,他什麼都依我。


我淡然一笑,「那就把沈靈送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吧,再別放她出來。別問我為什麼?你就當我善妒,不願再同旁人分享一個男人。」


「好。」他答應得很爽快,我想憑他的聰明,未必瞧不出一點端倪。不然前幾日,他也不會找借口,把沈靈關了禁閉。


那是我第一個孩子,失了他,我的心就像裂開了一道口子。縱然得了女娲娘娘的五彩石,也是補不上的。


可我不能讓他拖垮了自己,更不願再去傷害眼前之人。


十一


五十壽辰之後,納蘭的心思一日比一日深沉。


要是趕上惠妃娘娘來府上省親,他就會犯頭疼的毛病。


大皇子愈發出息了,立了不少戰功,他卻隻是更加憂慮。


與高斯私下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候對外說是陪我去西山散心,實際上是把我丟在外面,人家兩個關起門來烤肉吃。


好幾次我都打趣他,何必再上老娘的床呢?不如和高斯睡一個被窩得了。


他們倆是聰明人,早知道山雨欲來,卻拿不準這一刀會在什麼時候落下來。


隻有右相那胖子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會是最後的贏家。


隻是他倆誰都沒料到,皇上的刀斬得又狠又快,還是拿河道開的刃。


曾經的治河功臣陳先生,被押解回京。罪名是勾結京中大臣,買賣淤田謀私,外加治河不利。


而這位大臣,正是縱橫書房近二十載的納蘭。


其實罪名是什麼都不打緊,隻要皇上刮破納蘭一個小口子,自有人聞著味兒來幫他撕個粉身碎骨。


泰和二十七年,皇上整治內政的第一刀,砍在了納蘭的身上。


罪名左不過受賄、營私。


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跟在死鬼身邊多年,也知曉他這個人向來謹慎,生怕行差踏錯,所以斷不會為己謀私。


旁人明白個中利害,也知納蘭是被誣陷,但都不言語,生怕惹禍上身。


高斯看似恩寵如故,但他心裡清楚得很,在皇上的心裡,他與納蘭早是一黨。納蘭若真倒了灶,他也得陪著見閻王,便在出事後暗中奔走。


朝上的事兒,死鬼從不與我講。我知道得太多,於自身反而不是好事。


因此許多事情,我往往都是最後一個知曉。


皇上下旨抄家的前一晚,他親自把我送回了娘家,說我爹快過壽了,叫我回去多盡些孝道。


到了門口,我拉著他進去歇歇腳,他死活不肯,推託說還有公務。


我踮起腳想偷親他。他同往常一樣,往後躲了躲,蹙眉訓我不成樣兒。


我腳下一軟,一口親在了他的喉結上。


他耳尖發紅,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把我往大門的方向推,讓我趕緊進去。


「那我進去了。」我朝他吐了吐舌頭,轉身就拉著二胡進了門。


「丫頭!」他突然喊我。


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我,從門裡探出頭來,裝腔作勢地問他有何貴幹。


他擺了擺手,喉嚨發緊,半晌隻說出了句,「回去吧……」


那晚我做了場美夢,我夢見孩子回來了。一眨眼就長到十五六,我同死鬼做了翁婆,歡歡喜喜的看著孩子拜了堂。


夢醒了,得到的卻是納蘭被革職抄家的消息。


娘家登時雞飛狗跳,他們怕受到牽連,七手八腳地收拾行李。恨不得每人長出雙翅膀,馬上飛回關外老家。


我飛也似的跑回了納蘭府,昨夜還是富貴滿堂金銀錯,今日已成破敗不堪秋霜落。


僕人遣散殆盡,王管家見了我,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告訴我,老爺在後堂。


後堂依舊沒有點燈,納蘭低著頭,獨坐於此。那隻獨得恩寵的八哥也不見了,連個籠子都沒剩。


從前我總覺著,他是不同的,永遠有用不完的精氣神兒,也從不覺得他老。


可一夜之間,他好像被抽幹了所有的心氣兒。原來蒼老,隻是一瞬間的事兒。


我緩緩蹲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貼在我的臉頰上。


「怎麼回來了?」他沒有抬頭看我。


我強忍住眼淚,換上笑顏,「我爹說他的壽辰還早著呢,不用我現在就跟著忙活。」


他抽出手,從裡懷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我,那上面是我十輩子都揮霍不完的數字。


「收好它,我吩咐了王管家,明天就送你一家回關外。你不是常說,要把我踹了,再找個年輕力壯的玉面郎君嗎?」他抬起頭,故作輕松地衝我笑,「這回如願了。回了老家,最好找個比你還年輕的,別再上老家伙的當。從前是我太自大了,我甚至不覺得自己老。以為自己滿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可如今,沒了權勢,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也好啊,你連納妾文書都沒過過,不會受到牽連。一開始,我隻是一時興起,連個名分也沒給你。後來我是不敢給,就是怕有一日,要連累你受罪。你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把你放在心上。這大半輩子,我從未待一個女人這樣過。」


我知道啊,有些話,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


兩心望如一,是他不知曉,他也早就在我的心上。


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死命地將銀票塞回他的手裡,哭著說「給他們,都給他們。我還有些體己,也給他們。你在朝堂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不能那麼沒良心,總該留你一條命。隻要留你一條命,咱們就離開京城,回關外老家去,不礙他們的眼。我能種地,還會挖參,你教村裡的孩子讀書寫字。等過兩年,我再給你生個胖娃娃,日子好著呢……」


納蘭揚起臉,眼皮不停地眨,把眼淚與心酸全都咽了回去。


「丫頭,聽話,回去吧,不值得在這兒受苦。」


我站起身來,抱著他的胳膊坐下,「就是吃糠咽菜睡草房,隻要咱倆還在一塊兒,家就沒散。家還在,就沒什麼可苦的。」


我本就是個村姑,不是什麼金貴人兒。


在京城走這一遭,享了潑天的富貴,好似夢一場。如今夢醒了,還能落下個他,已經是賺了。


可皇帝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把納蘭帶走了。


納蘭被押走那天,正是立秋。他隻穿了一件粗布白袍,幹淨得一塵不染,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沿街叫賣風箏的少年。


他受不得涼的,我抱起那件抄漏了的黑貂大氅追了出去,卻沒追上。


王管家帶著幾個得力的心腹,護送我一家回關外。


剛出京城我就把王管家支了回去。他雖沒有正經官身,卻可說是納蘭身邊最為信任的人。這個時候,納蘭遠比我要需要他。


爹娘和姐姐的馬車走在前面,我與二胡的那輛跟在後面,逃命似的趕路。


眼見要出了關,我吩咐車把式慢下來,與爹娘的馬車漸行漸遠。


趁他們沒發現,我趕緊下車,朝京城的方向走。


二胡跟了上來,問我這是要做什麼。


我告訴她,我有頂要緊的東西落在京城了,必須得回去取。囑咐她坐上馬車,追上我爹娘,替我好好照顧他們。


二胡跪在地上求我帶上她,這個傻丫頭,非要在不該講義氣的時候義薄雲天。


我還是撇下了她,隻身上路。


那龍潭虎穴裡,有人在等我。我可以拋下我的命,卻不能拋下他。


十二


納蘭被關在了城南的甜水胡同裡,周圍的人家全被臨時遷走。


他住的房間又小又窄,陛下卻派了重兵把守,想要切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我在隔街的雙喜胡同租了個院子,連王管家都沒知會。晝伏夜出,怕一旦被人發現,恐是會給納蘭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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