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那四封信碼齊通通壓在了櫃子底下,一封也沒回。
直到收完第五封,小廝便再沒送信來。
我去書房與納蘭商量,娘親身體不適,我需回娘家小住幾日。
他一反常態,問我,「便那麼想去?」
往常我回娘家,他從不攔著。隻叫王管家多備禮品,不忙的時候還會親自送我回去。
頂多是臨別的時候,油嘴滑舌兩句。住久了便派人去給我送點酸詩,暗戳戳地點我快點回來。
「你若想,我也攔不住。什麼時候走?」
「明日。」
「就這麼急?」
「我娘這人最矯情,約莫著也沒什麼要緊。可我要是回去晚了,她難免嘮叨。」
「嗯。」他不看我,低頭寫字。
「你怎麼了?」我湊到他身側,扯了扯他的袖子,同他咬耳朵撒嬌。
「沒什麼,」他停下筆,喝了一口茶,突然發難,將茶碗擲得粉碎,「今日是誰在書房伺候?如此懈怠,連杯茶都沏不好。拉出去,打十鞭子。」
他從不苛責下人,當時我並不知曉他為何發那麼大的脾氣。以至翌日起行,都沒來送我。
平日裡我回娘家都是帶二胡同行,今日卻破例帶了三弦。二胡那性子是該好好扳扳的,現下譜兒大的,後院她都要當半個家了。
馬車內燻了香,大抵是昨晚沒睡好,我越聞越迷糊,最後直接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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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了那個夢,這回兒孔承從炕上連滾帶爬地起來,跪在地上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求我原諒,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一時糊塗,實際上心中所愛,唯我一人。
我雙眼含淚,哽咽著說,「不要……」
「星兒,星兒……」
我被叫醒,原本還昏昏沉沉的腦袋,在看見眼前人的那一刻,頓時清醒。
馬車裡早沒了三弦,車換了,車夫也換了。一看窗外,這會兒都出了京城了。
孔承將他的一張臉湊了過去,我登時就甩了一個巴掌過去。
老娘夢裡說的不要不要,是不要停啊,他個混蛋。
我這一掌抡得圓,撤得他腦袋都跟著晃了兩下,左臉瞬間就腫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他在克制自己的怒火,捏著嗓子,柔聲細語地哄我說,「星兒,咱們總算逃出來了。往後咱們離了京城,好好過日子。」
聽得我火大,「要點臉吧,誰要同你好好過日子?星兒是你叫的?你也配?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攏共沒有五六斤,但長得全是膽兒是吧?左相的女人,也敢劫。」
「你若對我無情,為何不在收到我第一封信的時候,就告發我?我知道,我約你私奔,你沒回應,必是怕了那老家伙以權壓人,難為我。你總是那麼為我著想,但她保證過,我倆定能逃出生天。」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念著好歹相識一場,鄉裡鄉親的,怎麼也要留他一條狗命。隻是私下找了團練,暗示這段時間,找個由頭,把孔承排擠回襄陽。
我就該直接把那幾封不著四六的情信,直接拿給納蘭看,讓他活吃了他。
他剛才叫納蘭什麼?老家伙是吧?思及此,我又抡圓了胳膊,給他湊了個好事成雙。
這下他那張虛情假意的面具,徹底掛不住了。
一手鉗住我,一手去扯我胸前的鴛鴦扣,嘴裡盡是些不幹不淨,「要不是有人花了大價錢,你當我願意拋家舍業走這一遭?你最好少裝樣兒,伺候得我舒坦,我便帶著你。若是讓我不痛快,等我佔了你的身子,就把你扔到路邊,你當那老家伙還要你?」
聽了這話,我手上松了勁兒,任他擺弄。他冷哼了一聲,埋首在我的臉頰與脖頸之間,蹭了一臉吐沫星子。
我強忍著惡心與屈辱,趁他放松警惕,摸下頭上的金簪子。一下,兩下,三下,刺向他的後背,最後一下插在了他的脖頸間。
「我不喜歡你叫我的名字,更不喜歡你叫他老家伙……」
車夫起初並沒有理會他的哀嚎,隻當是情到濃時難自控。直到他越叫越悽厲,這才停住馬車。
一掀簾,隻看見已經昏死過去的孔承,和雙手染血的我。
我將孔承身上的銀票盡數翻了出來,一共十張,每張一千兩。哆哆嗦嗦地把身上所有的首飾都摘下去,隻留了一張銀票,剩下的全都塞給了車夫。
「把他扔到路邊,帶上這些錢回家,我保證沒人翻你的後賬。不然就殺了我,帶上這些錢逃命,我保證納蘭把整個京城翻個個兒,也會把你抓回來。」
我跌跌撞撞下了車,手腳不自覺發抖,扣子系錯了也沒發覺。遊魂似的,一路往城裡飄。衣衫不整發髻亂,鞋還跑丟了一隻,活像個瘋子。
走到府門口,已經是三更天了,造得門房差點都沒認出我來。
府裡正熱鬧,納蘭自我走後,就把自己關在疏窗館寢房裡不出來,據說一天水米未盡。
沈靈在偏廳坐著,陪著絕食。
好戲全在三姨娘這頭,她站在我的寢房外面痛陳我是個不守婦道,與人私奔的賤貨。
一罵就是三四個時辰,期間喝了五六壺碧螺春,納蘭扔出來七八個茶杯,企圖讓她閉嘴。
我直接扒拉開她,推門進了寢房。等她反應過來,二胡和四喜已經擋在門外,萬夫莫開了。
寢房裡沒點燈,我摸到了茶壺,直接對著嘴往裡灌。
天知道我有多渴多累,腳上的泡都起了一串。
死鬼點燃了燭火,淚眼婆娑,難以置信地向我這邊瞧了瞧。確認是我無誤,便快步走到我面前,將我揉進懷裡,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晚我一連吃了三碗肘子拌飯才盡意,納蘭坐在矮凳上幫我洗腳,一言不發。
「你就沒什麼想問的?」我說。
「瞧你造得像個小叫花子似的,手上又都是血,必是受了委屈。有什麼可問?我查便是。」
我拿出藏在懷裡的銀票,擺到他面前,「這是我從孔承身上搜出來的,說不定能扯出來是受誰指使。還有,趕緊派人去城外找找,別是再真讓我給插死了。」
「這你不必憂心,沒死的話,我再補一刀便是。」
「我說你這人……」
死鬼壞心眼地捏了一下我的腳心,我又羞又痒,他卻滿是得意,「我這人……就是這麼小氣。」
十
納蘭說,王管家找到孔承的時候,他還沒死。
隻是後來不知所蹤,我也沒再過問。
納蘭家有的是審訊好手,孔承和三弦全撂了,再加上那張銀票,直接錘死了三姨娘。
她哭得梨花帶雨,說是恨我得寵,獨佔著死鬼。但沒想要我的命,隻想讓我再也回不來,這才外聯孔承,內通三弦設了局。
孔承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債,連祖田都賣光了,氣死了老娘也沒錢發送。三姨娘許了他金山銀海,他把心一橫,索性來京裡搏這一回。
事後,三姨娘被勒令從此閉門清修,她手底下的人全被換了一遍。後院算是又恢復了平靜。
隻是三弦著實讓我心寒,從前她在我房裡撈油水,我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想卻把她的心養大了,竟做下這般事。
王管家從她家搜出了我的行李,為我娘準備的禮物早被她家裡人吃的吃,賣的賣了。隻有我的包袱還沒動。
王管家讓我瞧瞧,裡面短沒短東西。
仔細一翻,東西倒是沒少,裡面反而多了幾盒我平時裡常吃的雪蓮丹參丸,還有五萬兩銀票。
「納蘭。」我給了他肩膀一拳。
死鬼滿不在乎,賤兮兮地反問我,「這又是怎麼了?」
「你是不是早就認定我要跟他跑?」
他斜了我一眼,「誰讓你連東西都不會藏?就他那幾封信寫的,文筆粗劣,字跡潦草。趕上我主考的那幾科,必是要趕出科院,永不能再考的。」
我翻了個白眼,說,「是是是,您老要求多高啊。您主持那幾屆,孔承那家伙連京城都進不了的。」
「嘿,」他將我的身子扳正,「怎麼就老了呢?就是老那又怎麼了?黃毛小子倒是年輕,可護不住你,是要挨苦的。」
泰和二十五年,伏州一役大捷,伏王求和。帝大喜,意欲封賞功臣。
納蘭自然在列,而令他更為欣喜的是,入府幾年,我的肚子也終於有了動靜。
他本欲為我請個诰命,兩位早已自立門戶的公子,約好似的,在一個不是循例請安的日子,登了門。
話裡話外的說他色令智昏,該為他們兩兄弟加官晉爵才是。
納蘭氣急了,摔了最為喜愛的端方砚,也顧不上讀書人的風雅體面,直罵他倆懂個屁。
父子敘話,不歡而散。
我知道他在憂心什麼。他雖與右相分庭抗禮,內裡卻是大不一樣的。
右相世代勳爵,樹大根深,背後站的是老都藩王,關系硬得很。
納蘭是靠自己一路爬上來的,沒有右相那樣的底氣。最是小心謹慎,保命要緊。
這些年皇上恩賞不斷,他的爹娘妻兒全都得過蔭封,他自己更是位極人臣。
他們這一族,上回這麼風光,還是沒入關的時候。
與其再為兩位公子請封賞,惹皇上疑心。不如給小妾請個诰命,大家都樂呵。
可現下兩位公子,搬出已故的郡主夫人難他。
郡主夫人當年是下嫁於他,為他持家操勞,養育三子,恩重如山。
我不想他為難,诰命夫人那點俸祿我也看不上,大不了叫他每月雙倍補給我就是了,便主動推辭。
他輕撫著我的肚子,說委屈了我們母子。
隔天便為英年早逝的大公子請了個恩封,皇上很是滿意。
過了前三個月,我的胃口開始恢復,也有了精神。拉著屋裡女紅最好的三元一起,給肚子裡的孩子縫制小騎裝。
納蘭說這一胎無論是男是女他都喜歡,但我對這孩子是有點私心的。
右相那個死胖子,一直笑話納蘭父子酸文假醋。所以這一胎無論男女,我都希望能是個弓馬嫻熟的。
胭脂色的騎裝紅得耀眼,大抵是坐的時間太長了,腰開始陣陣發酸,頭也發脹。
二胡端著我每日必用的碗血燕進了屋,沒走兩步,「啪」的一聲,碗就碎在了地上。
我剛想說她差當得愈發毛躁,卻看她臉色蒼白,帶著哭腔,指著我說,「血……血……」
我流產了,在懷胎四個月的時候。
大夫說,是長期服用少量紅花導致的。
納蘭告了三天的假,寸步不離地陪著我。把他當年執掌刑部的那一套,全都用在了後院那群僕人身上。
進展如何,我一句沒問過,隻說不要對我手下的三個大丫鬟動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