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日子逐漸平靜下來,後院歷來如此,總會有新寵。可最終不過是殊途同歸,他朝君體也相同。
沈靈是個聰明人,她明白這個道理。且我對管家一事毫無興趣,後院的大鑰匙還是牢牢地握在她手裡,相安無事才是明智之舉。
阿姐一直沒有再嫁,在南苑捧了幾個戲子,情哥哥甜弟弟的,忙得緊。
看得我是好生羨慕。
爹在京裡打著死鬼的旗號做生意,本錢和管事都是納蘭出的,我爹隻負責收錢罷了。
爹娘多次與我提及,想提攜各自族中的後輩。望我吹個枕頭風,為他們謀個一官半職。
我盡數回絕,可他們說得多了,難免傳到了納蘭的耳邊。
他是不在意幫扶我的那些個親戚的。芝麻綠豆的小官職,何須他開口,王管家勾勾手指便能辦妥。
但這非我所願,做人不能太貪心。當年我推著木頭車,載著娘親和阿姐進京,隻求救出我爹,讓他囫囵著與我們娘仨,一家團聚。
如今已是偏得,仗著納蘭賺些銀子也就罷了。妄圖入仕便是德不配位,必遭災殃。
我千般回,萬般拒,卻還是險些捅了大簍子。
河道上有個負責購進木材的買辦小官,是我同宗的堂哥。此人中飽私囊,買進的木材,以次充好。
虧了總河發現得早,隻是耽擱了些許的工期,沒釀成禍事。
追究起任用原委,竟發現走的是左相家眷的關系。
總河宦海沉浮多年,自是懂得不可輕舉妄動。並沒有上折子,而是私下與納蘭通了氣。
Advertisement
他麾下的陳老先生,卻是個認死理的倔脾氣。誰要是存了損毀他的治河的心,莫說左相,就是皇帝也是不成的。
高斯告了假,私下跑了一趟。好說歹說,就差給他結義的好弟弟跪下了,才將這事兒按了下來。
河道不但是總河和陳老先生的命,也是聖上的逆鱗。這事兒要是被右相知道,他一口咬住,納蘭就是不掉塊肉,也得見血。
我是真心冤枉,那個買辦官,說起來確是我同宗的哥哥。可我與他根本就不熟悉,更不會為他在河道上安排職務。
而今人家左一句「左相他妹夫」,右一句「六姨娘是他叔伯親戚」,我倒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沉寂多時的三姨娘抓準了時機,成日添油加醋的在納蘭耳邊念叨。
自打河道上出了這檔子事兒,他便再也沒踏進過疏窗館一步。
他不來,我也沒出去。倒在藤椅上,指揮三弦四喜摘葡萄。
倒是二胡整日愁雲慘淡,自我進門起,死鬼從未這樣冷過我。她怕我紅顏未老恩先斷,咱四個一塊爛在這疏窗館裡。
我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個多月的牌,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
不禁感嘆自己當初要了三個丫鬟是多麼的明智。
這疏窗館的地界也好,冬暖夏涼,花草繁盛的。就是我屋裡掛著的那隻破風箏,尤為礙眼。
我叫三弦把它收了起來,誰知那死丫頭收得那麼偏。我夜裡睡不著,翻了半宿才翻到。
細看也不過是個行貨,有什麼好稀罕的,就不該找它。賭氣地扔到一邊,心裡一陣陣地發酸。
在事發的第二十三天,死鬼終於踏進了我的門。
那正是傍晚時分,我側臥在貴妃椅上看著話本子。
死鬼特意吩咐了那三個丫頭別通報,不聲不響地進了屋。我看得直發困,背對著他,眼看著就要睡著了。
他終是繃不住,咳了兩聲。
「這些日子,你倒是快活,也沒想著,去找我分說分說。」他在貴妃椅上搭了個邊兒,背對著我坐下。
我翻身起來,用下顎抵住他的肩,語氣十分做作,「到底是我家給您添了麻煩,我還哪有面目見咱們相爺兒啊。隻得閉門思過了。」
「哦?閉門思過?聽說打牌打得連飯都不吃了,話本子看了三四打。還說要是……日後再嫁,定要嫁個像話本子裡的歐陽霸天一樣年輕力壯的男人……」
說到最後一句,他險些沒把銀牙咬碎,將皮笑肉不笑這個詞發揮到了極致。
「個個都說是我打著你的旗號,在河道上給族兄安排了官職。我就是同你解釋,你也不會信。」
他轉過身來,與我對視,目光堅定,「隻要你說,我就信。」
原本這些日子,他冷著我,後院的人成日把舌根子嚼得嘎嘎響,我都沒怎麼放在心上。
可現下他隻短短幾個字,我竟不知為何委屈了起來,趴在他肩頭大哭了一場。
他抱著我躺在貴妃椅上,反復摩挲著我的背,一直到我的情緒穩定下來。
我哭得雙眼微紅,抽了抽鼻子,說,「這兒多擠啊,去床上躺著吧。」
「不要,」他將我抱得更緊,「我就喜歡這兒擠。」
八
彼成多事之秋,朝廷愈發重用漢臣,可前方的戰事多還是要仰仗著各地藩王。
藩王們多有不服,縱著手底下的小子們生事。
右相是老勳貴,私底下與那些老家兒穿一條褲子。
高斯是漢人,這些年卻青雲直上,一步登天,那些藩王恨不得把他生嚼了。
納蘭就成了去南苑巡視恩賞藩王們的最佳選擇。
那段日子,他常往晾鷹臺跑,替聖上發恩賞,還組織過幾場騎射摔跤的比賽。
似模似樣地頒布了一套教條,訓練士兵。皇上駕臨檢閱,見全軍莊嚴整齊,十分滿意。
他見我整日悶在疏窗館裡,便提出帶我去晾鷹臺看射箭比賽。
我一口答應,若是看摔跤便更好。聽說南江北的藩王們摔跤的時候,都是不穿上衣的。
參加比賽的都是個中好手,幾乎百發百中,很是精彩。就是我坐在臺子上,距離他們太遠,模樣俊不俊實在瞧不清。
鼓聲震天,前三甲走到臺下,向臺上的納蘭,打千兒行禮。
納蘭循例每人問上兩句,無非是姓名籍貫之類的問題。賞賜些銀兩物件,便叫他們退下。
直到他問到第三名的時候,那人抬頭,我心下一緊,手中的茶碗險些沒摔在地上。
孔承,襄陽孔氏旁支。我想整個晾鷹臺,沒人比我更了解他。
「孔承……」納蘭低聲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似乎對他格外賞識,嘆他若不是最後一箭分心射偏,這魁首本該是他的。
一時興起,非要與人家比試一場,三箭定勝負。
我不知道死鬼的箭術究竟如何,但並不擔心他會丟臉。
一來滿人騎射得天下,他總該有點底子。再則我想天底下沒有哪個呆子,會當眾下長官的面子。
納蘭三箭皆中靶心,著實出乎我意料。死鬼究竟還有什麼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孔承輸得恰到好處,隻第二箭稍偏了一點,叫人挑不出毛病。
後來沈靈聽聞納蘭在營裡同士兵比箭,特地邀我賞花,與我講了段綺麗往事。
話說郡主夫人在生時,十足的貴族姑奶奶做派。騎射精湛,每逢狩獵,必不空手而歸。
死鬼為了不輸自家夫人,私底下沒少下功夫,這才練就了一手好箭術。
可惜郡主夫人自生下三公子德方後,身子日虛,再也挽不滿弓。
此後納蘭挽弓,夫人必在一旁遞箭。每每射中,他便要講,定是沾了夫人的英氣。
我就著故事吃了半盤子玫瑰山楂涼糕,卻道這故事不新奇,全是前朝某位公主與驸馬玩剩的。但如此鹣鲽情義,也堪稱本朝佳話。
沈靈見我滿不在乎,這才訕訕離去。
可我心裡卻清楚的意識到,我在納蘭府的好日子到頭了。
我完了,我連死人的醋都在吃。
一旦生出這樣的心,當他的六姨娘,便不再是打份工那麼簡單了。
在從晾鷹臺回去的路上,納蘭總是有意無意的摸我手腕上的金鑲玉镯子。
這支镯子他沒見過,我以為他是想看清楚些,便脫下來給他。
他沒去接,反叫我仔細戴好,若是丟了便大不妙。
夜裡卻又不知中了什麼邪,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索性硬把我叫醒。
非說隻有玉碎有瑕,才會做成金鑲玉,那镯子既不吉利又不值錢。等明兒下朝,他去珍寶齋給我挑上十個八個玉镯子,盡可換著戴,萬別再戴這勞什子。
我整個人困得昏昏沉沉,這時候哪怕他說醋是甜的,糖是酸的,我也會連連稱是,隻求他放我好睡。
那晚沒下雨,我卻又做起了那場夢。
隻是這一次,我看清了那兩雙鞋的主人。是我的前未婚夫孔承,和村裡戲班的臺柱花豔紅。
我與孔承曾是訂過親的,他昂藏七尺,劍眉星目,是十裡八村有名的俊後生。
又是吃官家飯的,跟了他不怕日子沒著落。
而他最吸引我的,是那股放蕩不羈,豪氣幹雲的勁兒。這是村裡的莊稼漢和酸秀才沒有的。
縱使他花名在外,我也認定了他。
因著他一句話,天才蒙蒙亮,我便上山收集露水,給他泡茶用。他平日花銷大,那點錢糧根本不夠他使,我做活兒倒貼也願意。
我是個蠢的,總以為把一顆心都捧給他,他就會珍之重之。
現實卻甩給我一記耳光,訂親剛一個月,他便和花豔紅搞到了一起。
用我貼給他的錢,給他的心肝寶貝兒打了金簪子。卻隻花了區區二十文,在集市上買了個石不石,玉不玉的镯子,送我當壽禮。
這對狗男女被我堵在坑上的那日,我當著他的面摔了镯子,解了婚盟。
其實退婚的話一出口,我便後了悔。
可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做女人不能蠢到,明知前面是火坑,還騙著自己個兒往裡跳。
九
納蘭第二天一下朝,果真就叫王管家送了十支玉镯過來。皆是玻璃種,水頭也足。
而孔承那邊,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買通了府裡的小廝。每三日便給我送一封情信,一連送了四封。
痛陳自己當初是鬼迷心竅,自我走後,方才看清自己的真心,原來所思所愛,唯我一人而已。
此番更是散盡家財,託了門路調進京師。不為飛黃騰達,隻為與我再續前緣。
送信的小廝多番明示暗示,若是要回信,他也可幫我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