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知曉,之前死鬼是沒有叫我陪他用飯的習慣的。
這是加班啊,得付另外的價錢。
對於加班這種事兒,我本身是很反感的。
但所有的不滿,都在看到無為閣的那一桌子菜的時候,煙消雲散了。
佛跳牆濃香四溢,鹿筋燉得軟爛金黃,桂花魚翅,雙頭鮑魚,成色和我平時吃到的完全不一樣。虎皮肘子,芙蓉蟹鬥,八寶鴨,洛陽燕菜……都隻能算是粗菜。
而納蘭正同沈靈在裡面寫字,我進來,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倒是沈靈招呼我先坐,說她吩咐廚房隨意備了幾樣菜,若是不合我胃口,她便叫玉鬢再去準備。
乖乖,看來加班還真是福報。都是姨娘,人家隨便叫後廚準備幾樣菜,就夠我那院子裡四個人,一隻雀兒,一個多月的伙食費了。
她這都有點激起我的上進心了。想吃好的,還是得努力打工。
我坐在餐桌前,努力克制不讓口水流出來。那廂死鬼和沈靈,你寫一句,我提一筆,靈犀一觸,還相視一笑。
我偷眼看他倆怎麼還沒寫完,卻發現沈靈將眉眼笑成一彎新月,也在看我。
她永遠都是那麼端莊嫻雅,可那笑裡帶著的,明明是……挑釁……?
「您瞧,都怪妾身不好。新得了您賞的畫眉墨,實在欣喜,手便開始痒了,拉著您在這兒寫字,叫星妹妹好等了。」沈靈巧笑倩兮,將尾音拉得很長。
「無妨,這畫眉墨,也就隻你這般鍾靈毓秀的人才配用。我瞧著你這筆鋒愈發渾厚蒼勁,須眉男兒怕是都比不上。」
沈靈得了贊許,嘴上嗔怪納蘭拿她打趣,眼睛卻在觀察我的反應。
害,沈靈的字,須眉男兒比不比得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在什麼也比不上,一碗肘子拌飯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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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靈眼角眉梢都是笑,話裡卻都是星妹妹還在,老爺說話要注意,羞煞奴家了。
其實她心裡一定很滿意,畢竟我進來坐了這麼久,納蘭連一眼都沒瞧過我。
直到他忽的頓了頓筆,喊了句,「丫頭,餓了就先吃,本來胃就不好。」又吩咐在外間的王管家,給我單上一盅黃芪當歸羊肉湯。
我如蒙大赦,先叨了塊肘子皮。
沈靈也覺著沒趣,索性停了筆,將戰場轉移到了餐桌上。
「星妹妹總歸是年輕,胃口好。不似我,但凡稍稍一冷一熱,就吃不下。自是形容枯槁,不若星妹妹珠圓玉潤。」
「無力搖風曉色新,細腰爭妒看來頻。你若是都形容枯槁,可還叫天下女子好活。」
倆人兒你一言,我一句的。別說,我瞧著還挺下飯。
我咽下嘴裡的那一大塊八寶鴨,弱弱地問,「就京城這個天,夏天挺熱,入秋就開始涼,春天還短。那你這一年也吃不上倆月飯,還不得餓死?這病得治啊……」
此話一出,沈靈的臉色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納蘭喝了一口湯,也板著張臉。說是還有公務,起身便走。
臨走還親厚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仍是沒看我一眼,風似的掠過我身邊,像是對我開罪了他的心尖兒,很是不滿。
他是真當我沒看見啊,我剛才說完話,他明明偏過頭,偷偷笑了一下。
我也不是那沒眼色的人,緊跟著找了個借口也溜了。
一進疏窗館的門,就瞧見了咱們號稱公務繁忙,食不下咽的左相爺兒。
「剛才沒吃飽吧?」納蘭夾了一塊蜜汁火方放到了他旁邊的碗裡,示意我過來坐下。
這一桌子菜雖不比剛在無為齋的華貴精細,卻盡是我平日裡愛吃的。
剛才我是真沒吃飽,但在死鬼面前,最基本的矜持還是要有的。
我盡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可架不住他又是給我夾菜,又是幫我剝蝦。好像看我吃飯,比他自己吃還開心。
慢慢的我也放開了,叫二胡再幫我盛一碗翡翠鴨子湯。
納蘭卻讓二胡退下,自己起身給我添了半碗,「胡院判調理脾胃最是在行,他同我講,你這胃病,不宜過飽,吃個七分就成。」
前幾日夜裡,我突然腹痛如絞,胃裡翻天覆地。彼時已是宵禁,二胡三弦四喜急得團團轉,我幾欲昏厥,再清醒過來時,已看見有大夫在開方。
本以為是這三個小丫頭,我到底沒白疼,想了折,叫來了大夫。
卻不曾想,原是二胡去書房請了納蘭。
他急叫管家去接來胡院判,診斷過後,便留在疏窗館的偏房看折子,一夜沒合眼。守到四更天,直接上了朝。
回想起來,當時我隱約瞧見那大夫發辮蓬亂,前襟的扣子也系錯了。還以為是二胡不知道在哪兒請的庸醫,卻不想竟是宮裡的院判大人。
「今晚,我留下。」
聽聞此話,我一下就喝嗆了,半天才緩過來。
不是,他前天才來過啊。
咱不約定俗成是四天一上崗嗎?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六
在死鬼破例留宿的第一個晚上,我徹底意識到,出事兒了。
例行公事之後,死鬼把我攬在了懷裡,就這麼睡了一個晚上。
他從前可沒這毛病。
期間我曾試圖趁他睡著,輕輕推開他。
直接被發現,還被嗆了句,又不是那天夜裡,直往他懷裡鑽的時候了?
對對對,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就該多喝糙米薏仁湯,省得亂做夢。
從那以後,納蘭在我房裡的時候越來越多,我好像成為了後院裡最受寵的姨娘。
二胡的小辮子恨不得翹到了天上,連沈靈的大丫鬟玉鬢,她也敢和人家爭一爭了。
一直給我穿小鞋的三姨娘,也巴巴地來疏窗館給我送禮。當初她叫丫鬟摔壞了我一支白玉釵,而今還了一雙。
沈靈叫玉鬢給我送了副字,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
說是她家主子同納蘭一起寫的。當時寫完,死鬼特喜歡,直說這叫融情於字,恰如其分。
現下拿來賀我,正合適。
說實話,這禮物我不太喜歡。倒不是介意,她拿融他倆情的字,掛在我屋裡膈應我。
隻是我這個人俗,它要是鑲了金邊也就罷了。不然哪有金銀珠寶來的實際?
死鬼下朝後過來,瞧見桌上的這幅字。直接將杯中茶,盡數潑於紙上。
吩咐二胡跑一趟,給沈靈送了回去。
傳話說是他不小心給毀了,但知她的心是好的。往後不如多抄些佛經,供在家廟裡,求個家宅平安,後院和氣。
我把二胡叫了回來,換成了四喜去。就二胡那個脾性,這張嘴,去這一趟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來。
死鬼往我身旁偏了偏,似笑非笑的問我,「醋了?」
我往旁邊稍了稍,和他保持距離,「雁幣任野薄,恩愛緣義深。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多好的句子,我有什麼好醋的?」
「喲,還是個才女。」
我白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那自是不如你的四姨娘。」
他笑意更濃,卻沒追上來,「還說沒醋。」
納蘭是打直球的,他已經過了那種每天猜姑娘喜歡什麼,一樣一樣去試錯,去探索的年紀。
他很直接地問我的喜好。
我也很直接,無非就是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之類。反正是貴的,值錢的,我都喜歡。
打那兒以後,他每次來,都會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裡掏出一樣首飾。什麼牡丹累絲金釵,赤金寶石滴珠臂釧,寶藍點翠蝴蝶簪……,不知不覺就堆滿了三四個大首飾盒。
二胡一邊打理一邊說,我就是長了三頭六臂,怕也是戴不完。我讓她少廢話,給自己和三弦四喜,一人挑一件,戴著玩便是。
偶爾我與他使小性兒,他掏出簪子,我連斜都不斜一眼。他便又拿出一對翡翠镯子,在我眼前晃晃。
等著我眼睛發光,接過镯子看水頭。他便咂一口清茶,笑著摸摸我的頭發。哪怕我還意猶未盡的與他別扭,甩開他的手,他也是不介意的。
但男人嘛,難免會犯蠢。總覺著自己絕頂聰明,能看透女人的心思,其實他們懂個屁。
我生性懶散,又喜靜。落在他的眼裡倒成了,我是被這高門大院所束縛,渾然不得自由身。
趕上休沐,便硬要拉著我東山踏青,西山烤肉,南苑聽曲兒,東畔遊湖。
雖然有些事情,我並不喜歡,但也盡量表現得興致勃勃。
於尋常人而言,十天半個月,擠出一兩個時辰,陪妻妾消遣,不是難事。
可這於納蘭來說,卻是不易的。朝堂,河道,戰場,甚至是後宮,都有他愁不盡的事兒。
偶爾我會瞧見他獨坐在後堂,低著頭,也不說話。好似在想些什麼,卻又像什麼都沒想。
光線昏暗,一種孤寂感鋪天蓋地而來,吞噬了整個房間。當然,也包括他。
我躡手躡腳的走過去,蹲下身來,將雙手附在他的膝上,於他唇上一吻。
爾後也不管他蹙著眉,說我不像個樣子。
隻自顧自的,狡黠一笑。
因為我知道,接下來他一定會背著手,起身就走。但走不出幾步,他背著的右手就會向我擺一擺。停下來,等著我追上來,握上他的手。
我倆跨步出門,屋裡隻留下了那隻讓他愛恨交織的八哥。
此八哥外表不出眾,人才不玲瓏,靠一句「老黃叫爹」在府上站穩了腳跟。
背後則是朝上兩黨,左相右相,多年來的相愛相殺。
雖說平日裡還算一團和氣,最多不過是,你笑我糊風箏賺家用,我諷你上位靠偷襲。你說我窮酸,我叫你粗坯。
可這底下的暗潮洶湧,從來殺人不見血,說是屍山血海也不為過。
有一說一,右相如今是胖得連走路都費勁。怕是再也不能繞到假山後面,一躍而下,偷襲誰了。
咱死鬼糊風箏的手藝卻是沒丟。之前去踏青,遇到對放風箏的小情侶。我不過是多看了兩眼,隔天就收到了死鬼牌蝴蝶風箏。
到底是多年不做,手有些生。翌日便眼下發青,怕是為做這風箏,熬了大夜。
那風箏上他提了字,「兩心望如一」。我為了不掃他的興放過一次,便束之高閣。
他曾問過我,為什麼不再放。
我推脫是天氣不好。
他抬眼看了看這天朗氣清,風和日麗。朝堂就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早把他煉成了個人精。
他深知很多事情不必追問,隻是眼底還是會有一絲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