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我摈棄掉了一切復習進度。
沒日沒夜地重復著找尋靈感又推翻再來的過程,狀似瘋魔。
賀徽之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那個。
他和我抬頭不見低頭見,當然看得出來我最近的狀態有多差。
但是我卻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問詢和關懷。
因為我不接受我狼狽不堪的一面被他們知曉,尤其是以這樣荒謬可笑的理由呈現出來。
在賀徽之第七次問我發生什麼都被我刻意忽略後,他終於在一次放學後堵住了我。
「競賽是不是出了問題,誰問也不說,老師也不幫你,姐姐是想把自己憋壞嗎?」
「我問過競賽老師了,被冤枉抄襲所以實驗要全部推翻重來是嗎?」
我抬頭看他,觸及到賀徽之柔軟又關切的目光。
積蓄了好久的淚終於沒忍住,在此刻奪眶而出。
「我叫了宋白昭,他答應馬上就過來,我們一起幫你想辦法。」
「姐姐,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今天下了小雨,傍晚天氣轉冷。
宋白昭趕來時已經湿了半邊肩膀,講話時呵出了點白氣。
「我就說最近怎麼和我閉口不提實驗,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自己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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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白昭沒多說,翻過我這幾天的筆記後給我重點勾勒出了一頁紙。
讓我照著這個重新擬一遍實驗。
「我給你再推個指導老師,不用擔心,以後有不懂的都去找他。」
獨自扛了好久的擔子被人猝然接過,飄忽許久的心終於有了落到實處的安穩。
沉默聽了許久的賀徽之看我面色終於好轉,也放心喟嘆出聲:
「那我就放心了,比賽的事情我出不了力,可姐姐也不能這麼白白被冤枉。」
宋白昭挑眉,悠悠問道:
「你想好怎麼做了?」
賀徽之揚起嘴角,眸中滿是勢在必得:
「當然,不該吃下去的東西,我都會讓他乖乖吐出來。」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賀徽之,少年眉眼間滿載意氣風發。
明明是在昏暗的快餐店,卻好像整個人連帶著發絲都在閃光。
心底最深處的屈辱和遺憾也被他用這樣耀眼的光照亮,然後小心翼翼地呵護了起來。
原來,在退讓和忍氣吞聲外,賀徽之還教我走了第三條路,叫以牙還牙。
揮手和他們告別後,這麼多天來我第一次腳步輕快地上了樓。
心中的千頭萬緒在此刻被我一一理清。
我深吸口氣打開臺燈,對著宋白昭給我畫出的重點推算起來。
窗外夜色沉沉。
我卻在筆下不斷流淌出的公式裡看到了閃著微光的前路,等我一步步向它靠近。
許久未光顧我的靈感在此刻噴湧而出。
我遏制不住發抖的手和不斷流下的淚水。
幾乎真的以為馬上就要苦盡甘來,一等獎的寶座依舊會屬於我。
可惜我在這時,聽到了門外玻璃打碎的脆響。
和有人悶聲倒地的聲音。
13
被我擱置腦後的,奶奶的「咳疾」這顆隱雷,終於在我最猝不及防時炸響。
我匆匆跑到客廳,扶起了不省人事卻還在無意識嘔血的奶奶。
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胃癌晚期。
奶奶躺進了 icu 搶救。
以往健步如飛的小老太太現在連呼吸都費力。
憔悴到隻剩下層松垮的皮膚,披在細瘦的骨頭架子上。
像是生命力耗盡將要奔向死亡的老樹。
相依為命的十數年,我們二人一直都像一葉浮萍於無邊海際漂流。
在終於能觸到彼岸的前一刻,命運的巨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我被迫裹挾於其中沉浮,感覺自己下一刻便要窒息。
現在是凌晨三點,奶奶剛被搶救完還沒脫離危險,連心電圖的起伏都微弱得嚇人。
一個小時前,宋白昭發給我批注完的筆記,囑咐我明早七點半和我約在圖書館見面。
五個小時前,我心中重燃起微弱的希望,渴望真的能有奇跡降臨在我身上。
四天前,我完善著最後的實驗流程,腦中已然勾勒出了未來帶著奶奶逛理想大學的藍圖。
對未來的期冀被一次次碾滅成飛灰,我眼眶發澀,連再痛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
我在宋白昭的小窗打下一行字:
「突然有點事,抱歉,明早沒法去了。」
「你好好復習,一等獎一定是你的。」
發完消息後我撥通了幾年都不會打一次的電話。
靜靜等著話筒裡男人破口大罵完後,才顫著聲音開口。
「爸,奶奶胃癌晚期。求你給我一點救命錢。」
14
我爸是個寫在小說裡都會被讀者嫌狗血的人渣。
濫賭酗酒鬥毆都被他沾了個遍。
當初诓騙我媽和他結了婚,又能在自己玩膩了眼都不眨拋下妻兒老母,遠走他鄉。
這十多年,我的生活費隻有我媽在給。
而他,也許會在某個醉酒的深夜,極其偶爾地泛上一點為人父的自覺。
給我打上幾千塊錢,然後又是好幾個月的了無蹤跡。
和他拉扯到天明,卡裡終於有了兩萬的進賬,以及滿是厭惡的一句:
「你都成年了,缺錢了自己不能掙嗎?別再來煩你老子。」
兩萬塊隻夠勉強支撐著交完第一次費。接下來的化療和住院費徹底沒了下文。
我無力地倚牆滑下,盯著卡裡的數字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給競賽老師發了消息。
「老師,我要退賽。」
競賽後續的花銷太大,憑我現在的經濟情況完全負擔不起。
本來,奶奶專門給我的競賽和大學存了八萬塊。
是她從退休金和微薄的生活費裡一點點省出來的。
她說別人家孩子有的東西我家囡囡一點都不能少。
這筆錢能讓我放心去享受我的大學時光。
現在,什麼競賽高考什麼未來我都不想要了。
高考可以再考,但我隻有一個奶奶。
15
競賽老師回復得很快,隻有一個簡單的「好」字。
在她那裡,一個抄襲又拿不出新點子的學生當然是棄子。
眼眶酸得發痛,我眨掉眼淚,隔著玻璃看向渾身插滿儀器昏迷不醒的奶奶。
宋白昭從早上看到我消息後就沒放棄給我打電話。
大半天下來幾十個未接來電,手機握在手裡燙得灼人。
大概是看我不理他,宋白昭把消息告訴了賀徽之。
短短十分鍾內他的消息一條又一條地跳出來。
字裡行間的關心與急切在此刻都淬成了扎向我心口的尖刀。
我扣下手機屏幕,企圖就此隔絕如此狼狽的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16
周一早上我特意早起了四十分鍾給奶奶擦身子打飯,可緊趕慢趕還是遲了到。
到教室時大家早已開始讀書,班主任揮揮手讓我在門口把作業交了再進來。
我這才驚覺自己在醫院壓根沒想起來作業這回事。
我隻好硬著頭皮交上空白卷子。
班主任看到後眼神也不對勁起來。
皺著眉讓我等會去她辦公室一趟,語氣裡是濃得化不開的失望。
下課後我去了辦公室,被我拖欠作業的老師都團團圍過來,拍桌開始教訓我。
除了還在給賀徽之講題的數學老師。
「競賽抄襲,連作業也不寫了是吧!你到底還考不考大學了!」
「到底有什麼事能比高考重要?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麼嬌氣,受了一點委屈就不想念書!」
「不成器啊!」
或扭曲事實或泄憤的怒斥成了浸毒的箭扎向我心口。
我卻斂眉低眼照單全收,應得很乖順。
隻是在他們不停追問我最近到底為什麼不對勁時一言不發。
我不想讓任何人窺見我早已腐爛的原生家庭。
這隻會注定讓我成為老師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抄襲曠課的學生和拋棄絕症的奶奶還酗酒好賭的父親,確實是一對絕配的父女。
更重要的一點……賀徽之也在這裡。
我不想再在他面前露出任何不堪了。
我隻想維系住我最後一點點搖搖欲墜的可憐自尊心。
我死死閉上嘴,在上課鈴打響後頂著老師痛心的眼神,沉默地離開了辦公室。
賀徽之也在此刻匆忙結束提問,和我前後腳出了辦公室。
果然,我聽到他喚我的聲音:
「姐姐,昨天為什麼沒來上學?」
我沒理他,加快速度往前走。
卻還是被他追上攔住,不依不饒地追問我:
「不是已經有希望了嗎?為什麼要退賽!」
積攢了許久的絕望崩潰終於在一剎那爆發。
我狠狠推開擋在面前的少年:
「你哪來的自信企圖當拯救我生活的上帝?你沒那個本事!不過是我闲來無事養的魚,別把自己當盤菜。」
「以後我和你再也沒有一點關系,別來煩我。」
17
接下來的幾天賀徽之和宋白昭都識趣地沒來找我。
我也幹脆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到了醫院那邊。
遲到早退成了常事,匆匆補完上交的作業也總是會出現大片空白。
隻是給奶奶擦完身的闲暇時刻,我也會望著手機上的決賽倒計時出神。
也是在這時,我收到了競賽老師發來的消息。
指正我抄襲的參賽成員被舉報是構陷,證據充足,主辦方調查後決定予以他停賽處分。
她問我要不要回去繼續參賽,現在還來得及。
殷切又和藹,與前幾天答應我退賽時的冷漠判若兩人。
我這才堪堪反應過來,賀徽之原來還沒放棄那天的承諾。
麻木了好久的心現在一抽一抽地疼,我無奈地笑笑,不知作何回應。
站在領獎臺上閃閃發光的夢想被我親手埋進了土裡。
就跟小時候眼睜睜看著醉酒的父親把我唯一的娃娃丟進垃圾箱裡一樣。
無能為力,卻也隻能如此。
我和我的夢想一起沉寂在這一隅灰暗的病房角落。
第二天早上我魂不守舍到了教室,卻看到消失了幾天的早餐久違地出現在我面前。
還有幾本厚得嚇人的競賽資料放在旁邊。
粗粗翻過去,每面被細心地做好了知識點批注,密密麻麻一大片,扎得我眼睛生疼。
我轉頭望向賀徽之,和他看我的視線正好撞了個正著。
賀徽之沒避開對視,衝我笑得一如往常。
隻是衝我做了個口型,放學見。
中午放學我沒時間等他。
惦記著醫院裡還餓著的奶奶,我百米衝刺趕到車站,卡點上了要開走的公交車。
下一秒我回頭看見了在我身後同樣氣喘籲籲的賀徽之。
我窘迫地轉頭不看他,在心裡打了半天腹稿才滯澀開口:
「我已經退賽了,謝謝你幫我舉報抄襲者,那些資料也很有用,但是我用不上了。」
「非常抱歉,你下一站下車吧,別耽誤中午的自習。」
賀徽之置若罔聞,反而起了另一個話頭:
「我前天晚上去你家樓下找你,準備給你送資料。」
我愕然看他,晚上我向來都在醫院過夜,他前天得等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