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歲生日那天,六個孩子來為我祝壽。
桌上擺著我親手做的蛋糕,拌了足量的老鼠藥。
看著蛋糕中間的大壽桃,我閉了閉眼。
「媽今天要送你們一個禮物。」
1
除夕夜,老頭子的頭七還沒過,兒女們就在水晶棺旁吵了起來。
老大一拳捶在棺上,震得老頭子的噙口錢都蹦了出來。
我扒拉開老大,趕緊把硬幣塞回老頭嘴裡。
「不孝子啊,誰讓你動他的!」
老大滿不在乎,他抓著我的胳膊,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媽,你評評理,他們憑什麼讓你跟著我住!
「要我說,一家住一個月,養老的事,七個人,誰都跑不了。」
小幺兒推了推眼鏡,用鼻孔指著老大。
「爸媽給你蓋房子娶媳婦,在你身上花的錢最多。
「媽跟著你,應該的。」
老大脾氣暴躁,比起老頭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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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弟弟目中無人,他氣得一拳頭打在小幺臉面上。
「爸媽供你讀書,也沒少花錢!別以為有點文化了不起!」
老大越說越氣,最後直接騎在小幺身上,拳頭雨點似的朝著小幺的命門砸。
他打起人來不要命的架勢,跟老頭子如出一轍。
往日的痛苦情景重現眼前,我害怕地躲到一旁。
眾人撲到老大跟前,手裡拉扯著,嘴裡勸著,他還是沒有停手。
「別打了,大哥,再打就打死了!
「讓媽一家住一個月,我們都依你,還不行嗎。」
聞言,老大唾了口唾沫,松開了小幺的衣領。
2
我把一沓沓紙錢放進火盆裡,輕輕翻動。
「我誰也不跟,我自己在村裡住。」
兒女們圍在我身邊,七嘴八舌地勸我。
「兒女一群,自己卻留在村裡,讓人笑話!」
「就是啊,你自己住,這不是讓村裡人戳我們脊梁骨嘛。」
「翠玲她娘,倒是自己住,死了讓老鼠啃了個大洞,都沒人知道。」
老大一腳踢走了火盆,一臉不耐煩。
「讓你跟我們住,就跟我們住,不要再作禍!
「這老屋的牆都裂得沒法修了,不定啥時就塌了!」
看著老大鐵青的臉色,我似乎又看到了老頭子。
每當老頭子露出這種臉色,我全身就火辣辣地疼,五髒六腑都像被人扯著。
我的背,我的臉,我的全身,沒少挨老頭子的拳腳。
我懼怕地點了點頭,老大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了一點。
3
正月初十,辦完了老頭子的身後事,我開始收拾包袱。
包袱裡裝的東西不多,除了換洗的衣物,剩下的都是幹菜和臘肉。
上次去小幺家,因為我沒帶走地雞和笨雞蛋,兒媳埋怨了好一通。
「媽,我們結婚,你們沒錢給我們買房買車。
「有了孩子,你又身體不好,不能幫忙帶孩子。
「現在,我想吃點營養的,你都舍不得。」
老頭子住院,需要補充營養,家裡的錢讓老頭花光了,就連活物都讓老頭吃淨了,我實在拿不出什麼。
兒媳婦不是不知道,可她還是跟我鬧。
她這股氣,一直憋到大年夜,把老屋的空調拆走裝到自己家,才算出得幹幹淨淨。
如今這點幹菜和臘肉,還是我找村裡姐妹赊來的。
正月十五,同村的耀蓉嬸來送我。
她拉著我的手,將自己的銀镯子套在了我手上。
镯身寬大厚重,镯面雕工精美繁復,一看就很貴重。
有一陣,村裡老婆子流行戴銀镯子。
我也眼饞,求了老頭子好久,卻隻求來幾巴掌。
「不能吃的東西,你眼紅個啥!
「一個破镯子,能換一個月吃食!」
耀蓉嬸將镯子緊了緊,望著我眼淚鏈鏈。
「少蓮啊,你是有福氣的。
「你看癱婆子,老頭一死,她就被丟進了紅薯窖,生生囚到發臭。
「再看我,兒女都不願讓我進她們家,我隻能老死在村裡。」
走到村口時,幾個小輩正蹲在土路旁烤火。
見我背著包袱,他們起哄嘿嘿笑。
「老頭一死,這老婆子的好日子算完了。」
耀蓉嬸舉起胳膊,佯裝要去打他們。
「胡說個啥,你們的好日子才完了呢!」
見小輩們安生了,耀蓉嬸拍著胸脯,吐字如釘。
「少蓮,要是你受欺負,回來找我,咱倆搭伙過日子。
「要是你過得好,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以後……」
汽車聲音轟隆轟隆響,後面的話,我沒聽清。
怎麼會是最後一面呢?我們還有很長的活頭呢。
我從車窗探出頭,努力朝她擺手。
「我還會回家的,老嬸子,你等著我!」
4
一路風塵僕僕趕到鎮上,天已經擦黑。
剛想敲小幺家的門,裡面就傳出叮裡咣啷的聲音。
那是鍋碗瓢盆傾倒在地上的聲音。
我和老頭子吵了一輩子,這種聲音,我再熟悉不過。
門裡娃娃在號啕大哭,大人在歇斯底裡地叫嚷。
「你娘住過來,我第一個不同意。
「我們倆老人,伺候你們一家五口不說,還要伺候個老的,這算咋回事!
「家裡本來就夠亂的了,還來個添亂的!」
說話的,是幺兒的嶽父。
因為幺兒和兒媳工作忙,沒時間看孩子,所以嶽父母便幫他們照顧孩子,伺候一家五口的日常生活。
「媽,你咋這麼快來了。」
開門的是幺兒,他皺著眉頭接過我的包袱,卻把我往門外推。
「媽,兒子不孝,錢都讓媳婦攥著,沒錢給你租房子。
「你先在地庫裡湊合湊合吧,以後我給你端飯。」
小區的垃圾站旁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一家分一間,一間六平米。
這就是地庫。
尋常人家會往裡存自行車、闲置的雜物,抑或是廢紙殼。
幺兒要把我存進去。
進門後,牆壁上掛滿了蜘蛛網,滿地的塵土燻得人嗓子疼。
幺兒從垃圾站旁撿來一個破沙發,弄來一塊髒兮兮的棉被,給我搭了個床。
「媽,你湊合著住吧,我晚上給你端飯。
「家裡實在沒辦法住,你也聽到了,為這事老吵架。」
我將屋子收拾幹淨後,又把帶來的床單被罩墊在沙發上,才勉強湊出一個家的樣子。
這床單被罩還是幺兒家的,當時我做手術,在幺兒家住了一周多。
兒媳婦嫌我髒,臨走時把床單被罩都收起來,讓我裝走。
傍晚天寒,幺兒還沒給我端來飯,我躺在破被子裡不停發抖。
5
關著地庫的門,裡面悶得喘不過來氣。
開著地庫的門,又冷得讓人牙齒打戰。
我隻得去找幺兒,準備去他那裡討口熱飯吃。
可剛到他家門口,就見撒了一地的飯菜,兩個馍馍可憐地躺在上面。
門虛掩著,兒媳婦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楚。
「我媽做的飯,憑啥白白給你娘吃!
「你要孝順就自己去孝順,別孝心外包!」
我撿起地上的馍馍,吹了吹土,揣進口袋裡。
髒了也不礙事,沾點土不算啥。
八〇年代那會兒,全省大飢荒,僅有的救濟糧都留給孩子吃了。
我和老頭子刨土吃樹根,餓到受不了,樹根連著土一塊吃下肚,也活下來了。
幺兒這裡是住不下去了,明天我就回家。
老屋湊合湊合也能住,哪那麼巧就塌了。
就算要塌,老屋是有靈氣的,也砸不死人。
老天不如人意,剛這樣想,一陣冬雨就狂潑了下來。
這雨一下,回村的路肯定會凍上,一個月又通不了車。
我湿著回到地庫時,一黑胖老太太正蜷縮在沙發裡。
地上燃著一堆劈柴,烤得屋子裡暖融融亮堂堂的。
沙發旁有個坐鍋的小煤爐,鍋裡熬著香噴噴的小米粥。
我推搡著那胖老太:「你怎麼睡我床上?」
老太翻了個身,把棉被往身上裹了裹,斜著眼瞪我。
「我還說呢,你為啥偷我的床和被子!」
不等我接話,她就奪過我手裡的馍馍,大口吃了起來。
吃完,她又端了兩碗稀飯過來,一碗遞給了我。
黑胖老太忙裡忙外,拉著我吃完了飯烤幹了衣服,我才覺得活了過來。
「我說那老婆,我借你的地庫住,你用我的床和被。
「以後你跟著我撿破爛,我保你有吃有喝的,咋樣?」
想想小幺兒的處境,看了看手裡的稀飯,我把柴火又添了添。
6
我和胖老太,白日裡翻垃圾桶,撿廢紙殼賣錢買飯吃。
運氣好的時候,我們還能翻到沒拆包的過期食品。
一天的飯錢倒是省了。
偶爾,幺兒看到我,遠遠瞧上一眼,也不過來搭話。
每每傍晚時分,他就偷偷跑來,塞給我幾塊零錢。
幾塊錢很多了,夠買一袋子饅頭,幾個雞蛋,夠我和胖老太吃一天。
晚上,我和胖老太一起蜷縮在沙發上烤火,冬夜裡竟也不冷。
那日,胖老太剛翻開垃圾桶,就高興地招呼我過去。
「快看,一隻狗崽。」
兩個月大的狗崽,被人包進塑料袋,扔到垃圾桶裡。
看著那黑身白蹄的小狗,我的眼睛一陣生疼,鼻子也跟著酸。
幺兒小時候十分喜歡狗,可他爹不讓養。
他就把狗崽養在廢棄的院子裡,每天省下自己一半的口糧,偷喂給狗崽。
後來狗崽長大了,吃得多了,幺兒差點沒餓暈過去。
如今,風水輪流轉,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幺兒圈養的狗崽。
隻是,他不再肯省下一半的口糧,來喂我。
轉眼一個月過去,狗崽長大了些,胖老婆也吃胖了些。
這天,她如往常一樣,高興地招呼我看她尋到的寶貝。
我剛接過那盒剩一半的炸雞,胖老太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來人啊,快救人啊。」
我慌忙四處喊人,可過路人都避著我,如視無物。
恰好幺兒帶著娃娃騎車路過,我慌忙喊住他。
「幺兒,快救人啊。」
「媽,你別多管闲事了,管好自己就行了。」
幺兒看了眼胖老太,頭也不回地蹬車跑了。
那一刻,看著他的背影,我覺得他扔下的不隻是胖老太。
還有我。
7
「門衛大兄弟,求求你,幫忙叫個救護車。」
我把銀镯交到門衛手裡,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大姐,我不要首飾,隻要你身後的那條踏雪犬。」
我扭頭看了眼小黑,跟著門衛也好,至少不用跟著我流浪。
我和門衛把胖老婆抬到了小區門口,等著救護車過來。
看著胖老太糟亂的頭發,我心裡也跟著亂糟糟地疼。
相處這大半個月來,我竟然忘了問她的名字,家在哪裡。
等她醒了,我可得好好問問。
護士拿著聽診器在胖老太身上一陣摸,搖了搖頭。
「不行了,人已經走了,準備後事吧。」
我將銀镯賣了,買了一口棺材和紙錢,把胖老太葬了。
看著空蕩蕩的手腕,我心裡一陣感傷。
那天,耀蓉嬸拉著我手,趴在我耳邊小聲道:
「要是你沒有回來的路費,就把銀镯賣了,夠用一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