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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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那包老鼠藥,我晚上睡不著覺。


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念叨,吃吧,吃了它,就不用忍受病痛了。


15


自從來了女兒家,每到深夜,腹部更加脹疼。


女兒喜歡吃烙餅,把死面餅放入電餅鐺裡反復炕,直到兩面焦黃,才端上鍋。


我怎麼撕咬都咬不動:「五妮,我嚼不動,吃不了烙餅。」


「哎呀,吃飯還這麼挑剔!」


女兒把烙餅撕碎給我泡進稀飯裡,讓我等泡軟了吃。


可是烙餅泡了很久,稀飯都涼了,我還是嚼不動。


「閨女,你去鎮上幫我買一袋饅頭吧,我不吃烙餅了。」


人常說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袄,有求必應。


可這一次,女兒卻隻當沒聽見,念叨煩了,她就說我矯情。


無奈,我隻能央求常去鎮上賣豆腐的老張頭幫我捎兩個饅頭。


我沒錢,隻能幫他篩篩豆子,洗洗漿布來換饅頭。


老張頭心善,不僅讓我喝甜豆漿,還送了我一個豆漿機。


可是女兒心疼電費,從來不讓我用那個豆漿機,盡管一個月用下來,電費不過三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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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陰雨綿綿。


常天住在老房子裡,我渾身發冷,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牽著胃一起疼。


吃飯時,因為我總是咳嗽,女兒讓我去灶房吃,不要上桌。


她時常把洗菜水隨手潑在院子裡,我反復叮囑她,地面積水容易結冰,人很容易摔倒的,可女兒不聽。


她笑著打馬虎眼:「人不踩上面不就行了。」


可滿院都是薄冰,躲也躲不開。


盡管我十分小心,拄著拐杖慢慢挪步,可還是被滑倒了好幾次。


最後一次跌倒,直摔得我頭暈眼花,不得不臥床休養。


大女兒怪我走路不看路,不願意給我端飯,支使外孫女來端飯。


小孩子走路晃悠,一碗飯端到時已是撒了不少。


看著碗裡的烙餅泡酸辣湯,我腹中又是一陣絞痛。


「囡囡,跟你姥姥說,我吃不了這些,給我兩個紅薯就行。」


我等了很久,卻隻等到兩個涼透了的紅薯。


有好幾次我回手掏包袱找止疼藥,摸到了老鼠藥,都恨不得吃掉老鼠藥。


死了倒幹淨。


反正我得的是胰腺癌,癌王,治不好的。


16


四月二十五,我的八十五歲大壽。


眼見著生辰臨近,女兒對我的態度軟和了許多。


她給我親自端饅頭稀飯,替我買了新衣服,還給我買了一對銀耳環。


從外表來看,我是被她捧在手心裡重視的老太寶。


但實際上,我知道,她不過是害怕我跟其他兒女告狀。


可即使我告狀,他們也不會在乎。


我也不需要告狀,一切都自有因果。


母愛從來被辜負,女兒也會遭受同樣的輪回。


女兒給其他兄妹打電話,邀請他們來給我祝壽,卻被拒絕。


借口總是那幾樣,工作忙,帶孩子走不開,明年去。


我在旁邊聽得不是滋味,兒女們各自有了小家,隻顧自己的小家,也不管爹娘了。


「五妮,告訴她們,我有寶貝送給他們,讓他們務必過來。」


扯這個謊很容易。


我姥姥祖上是當地大財主,家大業大。


我說家裡有傳世的寶貝流傳下來,兒女們堅信不疑,紛紛約好要為我祝壽。


而我根本不想過大壽,隻是想最後再看看他們。


17


四月二十五那日,我親自發面,拌奶油,給自己做了一個大蛋糕。


老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大坎,熬過去了長壽無疆。


如今,我熬過了八十四,卻不想活過八十五了。


我從包袱裡,摸出了老鼠藥,拌在面粉裡,使勁攪拌。


攪到一半時,腸子拉扯著疼,我身子一歪,面盆也跟著摔在地上。


女兒聽見響動,跑過來把髒了的面撿起來摘摘,又塞回了面盆裡。


她眼中隻有蛋糕,沒有我,我癱坐在地上,她都無動於衷。


蛋糕做好時,兒女們也到齊了,除了老大。


一看見我,小幺就跑來接過我手裡的蛋糕。


「媽,生日快樂,什麼寶貝呀?」


我沒回答,而是轉頭看向老二。


老二坐在沙發上發呆,一副心虛愧疚的樣子。


桌上的大魚大肉,全是硬菜,沒有我能吃的。


我將蛋糕切下來一大塊,放進自己的盤中:


「媽今天要送你們一個禮物!


「等我吃完你們就知道了。」


18


我大口大口吃著毒蛋糕,不停往嘴裡塞。


奶油涼膩,有好幾次我想要幹嘔出來,都努力壓下去了。


小太孫叫嚷著也要吃蛋糕,被我給推走了。


小幺見我吃得又急又快,不停問我好吃嗎?


我沒回答,隻是意識渙散地點了點頭。


倒在冰涼地上的那一刻,我心裡覺得無比輕松。


終於不再忍受病痛了,終於可以離開了。


兒女們哭喊著叫我,不停地拍打著我,大女兒還伸手摳我的嗓子眼,想逼我把蛋糕吐出來。


原來她知道我把老鼠藥放蛋糕裡了,可她還是親眼看著我一口一口吃掉,幹幹淨淨。


突然,我覺得身體一陣輕盈,整個人隨風緩緩飄蕩著。


我不再受困在那具蒼老病痛的身體中,而是可以自在地飄浮。


見我一直沒有醒來,小太孫扯著奶奶的衣領叫喊:


「姥姥,太姥姥沒了,你的媽媽沒了,沒人給你夾菜了。」


因著這一句話,大女兒鐵青的面色竟然動容了,緊跟著落下淚來。


傍晚時分,救護車才開到大女兒家,醫生一看到我,眼圈就紅了。


「這老太太慘啊,上上個月才送走胖老太。


「這個月自己就服毒自殺了!」


醫生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幾個兒女,直接上車走了。


「救不了了,人都去世很久了。」


19


因為家中死人不吉利,女兒們把我搬到院子裡。


我沒想到,生前我不能住在明亮溫暖的屋子裡,死後還要在庭院裡受冷風吹。


幾個女兒燒了溫水,替我擦洗身體。


擦到一半,小女兒不停撫摸著我背上的燙傷疤痕。


「媽身上的燙傷怎麼弄的?」


大女兒的眼眸不停躲閃,最後才訕訕開口。


「小時候,為了救我,被木梁燙傷了。」


大女兒小時候,喜歡玩火。


冬天烤火,她把屋子裡堆砌的樹根給點了,奈何火勢太大,一下子竄到了屋頂上。


她被困在火海裡,嚇得出不來,隻哭著喊我。


我沒多想,衝進火海裡去拉她,可沒想到,出來時,燒斷的門梁往下掉,慌忙之中,我把女兒護在身下。


燒得赤紅的門梁砸在了我背上,剎那間,皮開肉綻。


我把女兒救出了火海,可卻被傷得體無完膚。


後來,時間流走,已經沒人記得當初的事,那疤卻永遠留在了我身上。


大女兒抬手揉起了眼睛,一邊揉一邊無聲地摟著我哭號。


可我不會再醒來了。


20


我的遺物不多,包袱裡隻有幾件陳舊的衣服,穿了幾十年了。


還有一把幹菜和半截臘腸,那本來是送給小幺家的,可惜我沒能進門。


那半截臘腸,是我吃剩下的。


在地庫飢餓難忍時,我嚼著臘腸,一筆一筆算自己赊下來的賬。


欠老王嫂一斤幹菜,欠桂英家一條臘腸,欠牛蛋家一條臘腸。


如今,小幺翻出來這些舊賬,登時紅了眼。


他一邊將舊賬本塞進口袋裡,一邊摘掉眼鏡擦眼淚。


他哭,許是因為愧疚,也可能是因為悔恨。


小幺回家後,一向懦弱膽小的他直接甩了媳婦兩巴掌。


他開始和媳婦新賬舊賬一起算,從拆空調到摔飯碗,兩人吵了兩天兩夜。


吵到最後,兒媳婦大喝一聲:「是你推倒了老房子,是你把老磚賣掉了,是你讓媽無家可歸。」


聞言,兒子呆呆地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21


其實,包袱裡還有一樣東西。


我掰碎的止疼藥片,他們誰都沒有發現。


那是因為老二提前裝起來,拿走了。


止疼藥太貴,老二舍不得花錢,隻給我開了一瓶。


藥越吃越少,我舍不得吃,便把一片藥掰成兩半,混著水吞下去。


可我沒想到,掰碎了的藥,竟然那麼苦,竟然一點也不止疼。


小時候,老二生病時,我都是把藥放在調羹裡,混著糖水喂他。


如今,老二長大了。


他不需要吃藥混糖水送服了,可是他卻忘了:再貴的藥,我都舍得給他買。


老二身體不好,少時常年吃藥,為了給他賺夠藥錢,我經常泡在水田裡開荒插秧。


時間一長,自己的小腿都被泡得脫皮,潰爛。


看見我腿上一層層疤痕時,一直沉著臉的老二才淌下去一行清淚。


淚眼模糊中,他刪掉了自己在各平臺發的視頻。


最後顫顫巍巍地公告出了幾個字:【媽,兒子不孝。】


22


頭七過後,我終於被抬回了村裡下葬。


我終於回家了,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我曾在夢裡夢到過無數次回家,如今死後終於如願了。


可是家早已被夷為平地,原來的家變成了一塊荒草地。


兒女們在荒草地裡挖了一個深坑,要把我葬在那裡。


下葬前,要辦喪禮。


來的白客不少, 小幺收的禮金。


他一筆一畫在喪葬簿上記賬, 每記一筆賬,就數數手中的錢。


向來節儉的他, 竟然花了 3000 多請喪葬隊伍為我哭喪。


也許是為了面子, 也許是因為愧疚吧。


23


下葬那日, 天空飄起了小雨。


村裡的老人都來了, 她們怔怔地望著我的棺材, 兩眼空洞。


我熟悉那種眼神,老頭子走的時候,我也如她們那般, 六神無主,似乎是被剝離了最重要的東西。


六個兒女站在我的墳前,低垂著眼,滿臉平靜。


也許,我對他們來說, 不過是個累贅, 擺脫我就像是在擺脫掉一個大麻煩。


我見過大女兒最哀痛的時候, 那是她的大兒子溺亡的時候。


她抱著孩子的屍體哀號了一個下午,眼睛都哭腫了。


她一生隻有那一個兒子, 雖然閨女孝順,可她始終覺得閨女遲早要嫁出去的,都是指望不上的。


往日的痛苦情景重現眼前,我害怕地躲到一旁。


「這真」她不是為兒子哭, 而是為自己哭。


為自己老了無後養老哭,為自己無兒送終哭, 為無孫承歡膝下哭,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自己哭。


24


老大回來了。


他手上戴著手銬,身後還跟著兩名警官。


聽說要在獄中表現得極其良好, 立功才能有請假的機會。


老大一向狂躁自大, 不服管教,這倒是為難他了。


隨著棺材的封土越來越多, 我也在逐漸變得透明。


老大直直跪在封土堆前, 他不停地刨著土, 嚷著要再看我一面。


老大鬧了好一陣, 眼見著就要刨開封土堆,卻被眾人抬到了一邊。


「媽,兒子不孝……早知如此, 我就不打她了。


「我錯過了, 給你盡孝的機會啊。」


最後, 老大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使勁磕頭,腦門都磕流血了。


可我知道, 即使時間流轉, 他還是不會改變。


人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能學會珍惜,如果從未失去,便永遠不會有珍惜的那一天。


隨著最後一抔土推上, 我的身體也徹底地變得透明。


真好,我終於徹底解脫了。


這塵世,我不想再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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