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還想吃餃子。」
「吃吃吃,你都要吃成一個球兒了。」
「嗚嗚嗚,阿堯哥哥欺負人……」
看著這群孩子,我心裡也隱隱有些擔憂。
他們剛過上好日子,若是戰敗……
看門兒的阿旺來問,門口有個小孩兒在外面晃悠大半天了,要不要帶進來。
出去一看,竟是蕭寧。
他哭紅了眼,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衣服穿得亂七八糟,連腳上的鞋子都不是同一雙。
「阿娘,我沒有地方去了,爹爹走後,宋姨娘整日不在家,家裡沒人管我,我每日都吃不飽。」
我帶他進了屋。
不為別的,他的爹爹正在為大梁百姓出生入死。
我作為被庇佑的百姓之一,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兒子受苦。
我跟他說好,隻是暫時讓他在慈幼院住一陣子,等他爹回來,立刻回家。
他抽泣著同意了。
幾日後,他發現我對他跟對其他孩子沒有差別,甚至更冷淡,便開始時不時跑到我面前撒嬌。
「寧兒頭痛,阿娘給我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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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我回答,元寶便接上了話。
「不痛快去找大夫,阿娘又不會看病。」
蕭寧又說:「我晚上睡覺怕黑,阿娘陪我睡,好不好?」
米團兒忽閃著大眼睛,認真問他:「你這麼大了還怕黑嗎?我三歲的時候就自己睡在墳堆邊兒上了呢。」
待蕭寧還要說,堯兒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他拉到演武場,說要跟他這個將門之後比畫比畫。
比畫了幾次後,蕭寧終於老實了下來。
每日跟慈幼院的孩子們同吃同睡,讀書習武。
隻是會在我出現的時候眼巴巴看著我,發現我不理會他後又黯然失色。
幾個月後,邊關傳來捷報。
大梁勝了。
11
「多謝,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多虧你照顧寧兒。」
蕭妄身上仍帶著戰場帶回來的風霜。
大風將他的衣袖吹得蓬起,裡面空空蕩蕩的。
他看了一眼右臂,勉強扯出一個笑。
「我這副樣子很可笑吧,失了一條右臂,以後,再也不能拿槍了。」
蕭寧抱著那條空蕩蕩的胳膊,號啕大哭。
蕭妄仔細看著我,似乎期待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情緒。
我恭恭敬敬朝他福了一福。
「蕭將軍為保大梁的安定浴血沙場,是大英雄,沒人敢笑話你。我也替慈幼院這幫孩子謝謝你。」
句句發自真心。
蕭妄卻一臉失望。
「瑾娘,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我垂眸,想了一會兒開口。
「那天你見過宋心月回來,看我的眼神就變了,想來當時你已恢復了記憶。」
「我雖不識得幾個字,卻不是傻子,你那眼神,分明就是後悔和嫌棄。」
「後悔自己怎麼就和一個鄉野村婦結了夫妻,還生兒育女。嫌棄我容貌平平,粗鄙不堪,又跛了腳,配不上你堂堂大將軍的身份。」
「可是蕭妄,我就是這樣的。認識你之前和認識你之後,一直都是這樣的。變的明明是你,卻要我來承擔後果,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恢復記憶,明明可以立刻告訴我,要和離或是休妻都可以。你卻偏偏什麼都不說,硬生生拖了兩個月,日日早出晚歸,對我冷眼以待,教我整日活在猜疑和痛苦裡。」
我一陣心酸。
那些日子可真難熬啊。
明明前一天還纏著我給他繡荷包的丈夫,忽然間不再願意搭理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村頭那匹癩皮狗。
我日夜不安,輾轉反側,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那時,他在做什麼呢?
哦,他正跟宋心月一起打馬遊街,恩愛纏綿。
「後來,你要跟宋心月復合,卻仍不肯放我自由,為著自己的名聲,要把我貶妻為妾。」
「或許在你看來,一個鄉下人,能做你的妾室已是高攀,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可我原來明明是你的妻子啊,我好好一個人,不能因為你從阿忘變成了蕭將軍,就心甘情願被你踐踏。」
「你還要我對你怎麼親熱呢?」
「不怨恨你,已經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了。」
他如遭雷擊,剎那間面色盡白,再開口已啞了嗓子。
「我……我沒想過這麼多,對不住,我會補償你。」
12
蕭妄得勝歸來,聖心大悅,揮手封了他為一等護國公,外加賞賜無數。
蕭寧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許多世家子弟爭著要跟他結交,他卻天天往慈幼院這裡跑。
他跟堯兒不打不相識,兩個人整日在演武場廝混。
隻是每到傍晚,堯兒就會把他趕走。
「去去去!我們要吃飯了,今日阿娘做了我最愛吃的雞蛋打滷面,別耽誤我吃飯!」
蕭寧可憐巴巴地看我們開飯,眼看著直到飯鍋見底也沒人留他,才一步三回頭挪向門外。
次日亦是如此。
堯兒每每看著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活該!誰叫他惹阿娘傷心!」
私下裡,卻將我做的糕餅偷偷塞給他。
對此,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與蕭家父子的恩怨,本不應該牽扯到他們。
何況,堯兒日後想要從軍,有蕭國公的兒子做朋友,興許能少走許多彎路。
蕭妄將陛下那些賞賜,全都給了我。
我收下了。
誰會嫌錢多呢?
慈幼院裡的孩子越來越多,以後用錢的地方想來不會少。
何況,這是他欠我的。
至於宋心月會怎麼跟蕭妄鬧,與我何幹?
不鬧到我這裡來便好。
隻是如今,宋心月並沒有心情管這些。
因為蕭家,再次後院起火了。
蕭府正廳,蕭妄臉色鐵青。
管家的話猶在耳邊,刺得他腦仁兒一陣陣發疼。
「自將軍出發去邊關後,夫人日日早出晚歸,也不大管少爺。」
「奴才留了個心眼兒,偷偷跟著去過幾次,發現夫人是去了京郊法源寺的一間禪房,奴才買通了一個小沙彌,那小沙彌說……說……」
「說什麼?!」
「那小沙彌說,許尚書家的大公子也在那間禪房裡,他與夫人常常一起談論佛經,兩人自將軍還在上京時便偶爾見面,將軍去邊關後,就更頻繁了些。」
蕭妄氣得額頭青筋暴露。
他氣沈心月隻顧自己縱情,完全不顧府裡還有七歲的兒子要照顧。
他也氣她滿口謊言,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自己。
最讓他生氣的,是自己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弄丟了瑾娘。
蕭妄癱坐在椅子上。
良久之後。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巴掌。
蕭妄休妻那天,宋心月哭得梨花帶雨。
「蕭郎!你再原諒我這一次吧!我隻是太寂寞了,才會一時被許公子蒙騙。」
「你好狠的心,說休妻就休妻!說到底,若是你不去邊關,一直在上京陪著我,我又怎麼會做出背叛你的事呢?事情變成這樣,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面對她的胡攪蠻纏,蕭妄頭疼不已。
不知為何,他腦海裡忽然閃過從前在小山莊裡,跟瑾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雖清貧,卻溫馨滿足。
畫面定格在瑾娘跟他提和離那天的樣子,沒有哭鬧,沒有挽留,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心髒驟然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疼痛難耐。
撲哧一聲。
他吐出一大口鮮血,暈了過去。
13
蕭將軍再次被戴了綠帽子這件事,很快就在上京傳開了。
礙於他的身份,別人當著面還是恭敬,背地裡卻紛紛把他當成笑話。
禍不單行。
長樂的一句無心之語,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
「蕭國公打仗雖好,卻識人不清,錯把魚目當珍珠便罷了,還把真正的珍珠弄丟了,糊塗至極!」
因著這句話,有心人便順藤摸瓜打探出了我們之前的糾葛,順帶著也翻出了他曾為了宋心月放火燒村的事。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連聖上都開始過問,派人嚴查。
後傳言被證實皆屬實,又有長樂在一旁添油加醋,聖上龍顏大怒,直接下旨將蕭妄貶為庶人。
而宋心月兩次給夫君戴綠帽子,名聲一臭到底。
她的母家為了保全其他女兒的名節,連夜跟她斷絕關系,將她連人帶包袱扔出了大門。
幸好許尚書家的大公子對她有幾分真情。
某個傍晚,一頂小轎將她以賤妾的身份抬進了許府。
我帶著孩子們給新下的小羊崽兒砌新圈。
休息空當說起近來上京的新鮮事,幾個孩子開始打趣堯兒。
「阿堯,說起來,原來的蕭將軍還是你的偶像呢,往常你日日念叨,怎地近日不見你提起了呀?」
阿堯氣得面紅耳赤。
「才沒有!我沒有這樣的偶像!」
「哈哈哈阿堯急了,還不承認,就是你偶像,我們都聽到過!」
「沒錯沒錯,就是你偶像!你偶像!」
阿堯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坐在那裡時,蕭妄來了。
他沒了心氣兒,整個人憔悴蒼白。
「瑾娘,我來與你告別。」
「過去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恨我……是應當的。」
我搖搖頭,心裡一片平靜。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已不恨你。」
「也不再在意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亮了一瞬的眸子瞬間黯淡,苦笑著開口。
「是我忘了,你一向拿得起,放得下。」
「寧兒日夜哭著要找娘親,我也……很後悔。」
「若是……若是當初沒有宋心月,我們這個家如今也不會這樣吧。」
我看著他笑。
「你又忘了,我們的家早已被你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一磚一瓦都不剩了。」
他身子一震,還欲再說些什麼。
遠處卻傳來叫罵聲。
「青天白日的,哪裡來了一隻黑心的臭蟲?!叉出去!叉出去!」
是老秀才,他揮著掃帚遠遠地跑過來,身邊還圍著一群孩子,連推帶打地把蕭妄趕出了門,而後得意地捋著稀稀拉拉的胡子。
「孩子們,我當初怎麼說的來著?君子報仇,十年不玩。蕭妄這廝今日虎落平陽,終於讓老夫逮著機會了。」
「先生,虎落平陽被犬欺,您這不是在說自己是狗嗎?」
「我呸!你敢奚落先生,罰你抄論語二十遍!」
「先生,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
後來,聽說蕭妄帶著兒子去了城郊鄉下,置辦了幾畝地,耕田為生。
他曾經厭惡自己的農夫身份,如今這身份,卻成了他養家糊口的本錢。
14
十年後。
堯兒果真如少時向往的那般從了軍。
元寶讀書最好,在科考中摘得頭名, 成了狀元。
米團兒近來沉迷算賬, 每日把算盤撥得噼裡啪啦響,立志要成為大梁第一位女商人。
其他孩子也日漸長大,有些成年的已出去自立門戶,有些則是剛來的小娃娃,每日跟在老秀才屁股後面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蕭寧來找過我。
他不愧是蕭妄的兒子,從軍兩年便立下了戰功,如今和堯兒在一個軍營裡做副將, 兩人仍是跟少時一樣,互相看不順眼, 隔三岔五便要打上一架。
他跪在門外,滿臉乞求。
「阿娘,我如今成了將軍, 再也不會有人敢笑話你了,若有,我便打他一頓為阿娘出氣,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嘆了一口氣, 摸摸他的頭,轉身關上了門。
他還是不懂。
若我愛他, 哪怕他是乞丐痴兒,也不會改變。
若我不愛他,即使他是王爺、將軍,又有何用呢?
他是我的骨血,這是事實。
可我, 不願再愛他了。
再後來,蕭寧在一次戰場上, 因貪功冒進,失去了一條腿。
這個大梁最年少的小將軍,剛剛冉冉升起, 便迅速隕落了。
他跪在我家門前, 重重磕了三個頭。
從此,再也沒有出現ťũ⁸過。
15
又是一年除夕夜。
我帶著孩Ṱṻ⁾子們一起包餃子, 放鞭炮。
這天,元寶和堯兒這些已經出去自立門戶的人也都趕著回來過年。
人太多, 飯廳裡坐不下。
我幹脆指揮著他們把桌子挪到正院,吃喝玩笑,熱鬧至極。
看門的阿旺也被喊了進去。
因此, 無人看見,大門外左側角落裡, 坐了兩個男子。
一個是缺了Ṫŭ̀ₘ右臂的中年人。
一個是少了左腿的少年。
兩人擠在一起, 聽著裡面熱鬧的聲音。
寒冷寂寥的街上, 走過一對父子。
「爹爹,你看,那牆角裡好像蹲了兩條狗!」
「噓——莫要瞎說, 你阿娘已包了餃子在家等我們,我們快些回去,別讓她等著急了。」
「好嘞!」
長街上人影越來越遠。
有一兩片雪花飄下,瞬間消失在地面。
不多時, 又紛紛揚揚揮灑下來,給大地鋪了一層淺淺的銀霜。
來年,定是一年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