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風釀山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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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坐於我對面的南夫人,同樣面色蒼白,嘴唇顫抖,一對揉著帕子的雙手青筋畢露。

我腳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後,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緊鑼密鼓地為南錦繡相看。

雖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錦繡一哭二鬧三上吊堅決不嫁,她隻好轉而在其他世家中尋找中意的對象。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話沒錯。

輪到南錦繡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對方是嫡子,還要求對方的母親性情寬厚,唯恐女兒嫁過去受磋磨。

或許我小娘還活著,也會如此為我籌謀........雖然她自己也是妾,幫也幫不了什麼。

這一日,南夫人自鴻恩寺便一直板著的面孔終於回春,還著小梅去街上買了不少果食,說要招待遠道而來的貴人。

原是陳郡袁氏旁支路經滁州,正值嫡子年滿十七,其母正四處尋找合適的世家嫡女,一見南錦繡便喜歡上了,當即追來南家下聘。

陳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廳中放了紗櫥,讓女兒可以隔著輕紗朦朧看一眼,而南錦繡心下忐忑,便硬拉著我與小梅同去。

這位陳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許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隻是其身為男子,卻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還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異。

南錦繡問我意見,我也和前幾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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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我旁邊的小梅忍不住了:「陳郎君,他,他臉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話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腳,連忙補救:「這,這傅粉塗脂本是流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南錦繡聞言,一雙眼睛酸溜溜地睇我,似有無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個要做陳郎的妻?」

我:「.........」

在他們眼中,我能與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發生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關系。

也因為這層關系在,父親與南夫人並未懲戒我,反而將我視作無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陣子不提將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數月過去了。

轉眼來到元宵節,陳家郎君邀南錦繡出去頑,也順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燈市,我連忙拽著自己的丫鬟下車,省得打擾那兩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來怎麼辦?」

我們沿著長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買了兩碗水引,便就地尋了一處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邊吸溜著面湯,一邊朝我小聲告密:「前兩日我聽郎主向夫人抱怨,說那太守明裡暗裡,數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還斥責夫人自作主張,沒撈著好處不說,反倒招禍上門...........」

想也知道,王玙剛放話不久,即便父親打定主意將我送人,也得徐徐圖之。

我搖搖頭:「不說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熱騰騰的水引,渾身的寒氣也被驅散了不少,我們互相陪伴著,沿著紅聯往燈市深處走。

隻見長街之上,月滿冰輪,燈燒陸海,紅蓮遍天,前方一個瘦長人影就站在不遠處,朝我飛快揮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聲望去,見那人雖隻見過寥寥數面,卻也記憶深刻,當下便快走幾步上前行禮:「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幾眼,卻越看越心驚:「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過幾十日不見,他已形銷骨立,瘦得兩腮都塌進去,當下凝望著我,眼眶通紅:「母親得表哥授意,一直將我關著,這幾日我以絕食相抗,她才將我放出來.........」

未料竟是這樣一個答案,我沉默了。

年輕郎君上前一步,緊緊拉住我雙手:「現下母親已妥協了,同意我與女郎交往,從此以後,便不會再幹擾我了!」

聞言,我自是大為感動,語氣中溢滿了希冀:「這麼說,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連連搖頭:「不介意!她叫我執貴妾之禮迎接女郎,母親心地善良,也說過會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騙..........」

話音未落,我已經冷下面孔,將雙手狠狠抽離!

「我不做妾。」

對方愣在原地,一對蒼白的唇急切地翕動著:「為何........為何!」

「妻妾之別,猶如天塹。」

「隻要我心中愛重女郎,為妻為妾有何分別?其後又有誰能越過你去?」

聞言,我冷笑一聲:「若要為妾,以我南錦屏之顏色,除了王謝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門庭?!何至於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驚呆了。

或許我那日的溫柔小意,與今日的冰霜冷冽實在太割裂,他始終難以接受,反而在長街上對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親已同意我們在一起,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

我見冷眼呵斥沒用,便平靜問道:「郎君,若令堂令你經商,卻不令你入朝堂,你願意麼?」

他懵然回復:「行商,乃下流.........」

我點點頭:「是也,若你們郎君,明明可以從政,卻跑去從商,此所謂自甘下流!」

崔小郎聞言,一張臉剎時蒼白。

我見他不再言語,便從袖中掏出那本絹冊,恭敬呈還。

「錦屏謝郎君錯愛。」

(十五)

拒絕崔小郎之後,我很是萎靡了一陣子。

以往也是如此,不管那些庶子郎君人前多麼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旦暗示他們來南府提親,便會很快顧左右而言他,甚至於躲避三舍,唯恐被我敗落了名聲。

眼看比我小的南錦繡都已訂親,我卻依舊大齡蹉跎,整天困在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帕子都懶得往外丟了。

想到帕子,我忽然想到了王玙,卻不知我那帕子被他拿著,到底是留著,還是棄了.........

正坐在廊下發呆,南錦繡著一身鮮紅烈豔的衣衫,沿著廊道向我行來,體態神色,無不志得意滿,走到我附近,忽然大叫一聲。

「發什麼呆啊,正想你的王郎?」

「噗——」

我正端著杯子喝水,聞言氣為之泄,一口氣噴了自己滿襟茶水,手忙腳亂之餘還要心虛反駁。

「誰,誰想了?」

我的確在想王玙不錯,但分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她在我身旁坐下,寬廣的裙幅散在兩邊,兩手還在推我:「錦屏,你既與王郎有那一夜,為何不幹脆求他納了你?」

我懶得和她辯解,隻是反問她:「那你呢?你就認定陳家郎君了?」

「是呀。」

她聞言忽然扭捏起來,雙手捧頰,還在不住搖頭:「陳郎甚好,待我以禮,就是冷淡了些。」

「不過君子嘛,如此也算正常。」

「你覺得好,那就是好。」

迎著她的話頭,我又奉承了對方幾句,便打算離去,忽然想起已經兩天未見小梅了,又回頭問她。

「對了,小梅哪裡去了?」

她頓了一下,笑道:「許是又被阿娘支使幹活了。」

「哦。」

我沒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內,反復思索如何向王玙開口。

王玙答應過我,隻要我活著便會回應我一個願望,我不擔心他賴賬,隻是這個願望必須是能長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輕而易舉能辦到的。

反之獅子大開口,不僅不能讓他踐諾,反會令他厭惡我。

翌日。

我輾轉反側了一夜後,終於決定去找王玙。

(十七)

冬日陰沉,不知何時已漫天飄雪。

蹄聲篤篤,打破了青石巷道內悠遠的靜謐,碾碎高空蕩下的雪花,轱轆圈圈沾滿了冰珠。

我使車夫停在王府別院門口,隻見甲士陳列,門禁森嚴,忍不住心下發憷,隻站在階下瑟瑟行禮。

「勞煩諸勇士通報,南家錦屏來訪。」

「女郎要訪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門口的甲士隻點了點頭,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綠獸面銅钹,大門開啟半扇,將我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

不過一別院而已,卻亭臺軒敞,流水淙淙,隨處可見幾拳石,幾抱山,堪稱一步一景。行過蜿蜒長廊,甲士將我帶入水橋後的小亭,躬行一禮,便無聲離去。

再看小亭風雅,四面垂緯,幾盞枝燈靜靜吐納雲煙,清霧繚繞,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著輕衫,立於案後,面前展開一雪白絹幅,似乎正在作畫。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筆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隻慵懶大貓,角落裡還有一隻小鼠,大貓一隻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脅、又似玩弄。

他見我勾著頭看,便將絹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來了。」

我連忙叉手行禮:「問王郎君安。」

「嗯。」

對方什麼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來一碗清茶,恭敬地遞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寵若驚。

須知南家隻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親親臨,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雖然比之其抬愛,更讓我震驚的,是王玙之威信..........

對方見我怔怔發愣,淡然問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過訝於郎君的馭人之道罷了。」

「怎麼說?」

「郎君身邊無論甲士還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領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著,便見面前人揚唇微哂,似有自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發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風拂檻,冰破雪融,月光墜水,漣漪陣陣,又如梅花飄搖,一夕落滿了南山,個中滋味,難用語言描說。

然而這一笑後,王玙見我呆呆望著他,立時便肅容相向:「你有何願望?早早說來,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猶豫如何說,雙手將衣角揉得皺成一團,而王玙一雙眼睇著我浮起紅潮的臉頰,神色漸漸譏诮。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十八)

話音擲地,四野俱寂,耳畔轟鳴陣陣,唯餘風雪之聲。

因為顫抖,我幾乎端不住手裡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盡量維持了平靜的語氣:「王郎說什麼?我剛才沒聽清。」

王玙踞坐於榻,半張臉隱於陰影,一張玉雕般的長手摩挲著碧玉把件,因為用力而青筋浮動,我隻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幾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覺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點也行...........」

良久,王玙輕哼一聲。

「我堂堂王玙,於司馬朝廷累遷太常,司徒,或將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貴命,難道僅值五百金珠?!」

我驚呆了!

不給就不給,這借口也忒多了!

見他油鹽不進,我心裡不是滋味,隻好另闢蹊徑:「若不給金,郎君也可於差不多的世家中為我遷延保媒,尋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駁回,我便一口氣提了許多條件:「那人最好年輕美貌,飽讀詩書,庶子可,嫡子更可,還要嫡母寬厚,家風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聽我說了許多,一雙眼愈發深沉,澹澹而幽冷:「還有麼?」

我連連作揖,滿面堆笑:「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不拘給我金珠,或者幫我嫁人,郎君隻要能做到以上一樣,便算回報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會,終是喚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給她金珠。」

天籟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時心花怒放,彎腰作揖:「多謝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煩地揮手,就差把一個「滾」字貼在臉上了。

剛出涼亭數十米,我卻忽然想起了一樣事物,又連忙折回去:「王郎君,那個,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寬了外衣,正闔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頭漆發蜿蜒於枕,輕衣與肌膚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進了人間,唯美而殘忍。

我站在原地,吶吶連聲,又不敢出聲打擾。

「..........丟了。」

等了一會,他終是回復了,我心下一顫,忍不住再次試探,「真的丟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側身向裡。

明白再也不會得到任何答案的我,隻好跟在女御身後泱泱離開,卻不知我走遠之後,身後人從軟榻上起身,猛地一腳踹翻了面前書案,竟是少有地怒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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