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風釀山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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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難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從們不意他忽然發怒,大驚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緩緩起身,從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臉上的,小人以為郎君有用,便撿拾回來..........」


王玙盯著那一小塊月白色布料,神色變了數變。


那甲士見狀,又小心翼翼請示:「郎君,此帕似乎為那南家女郎心愛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復隻有兩個字。


「丟了!」


(十九)


拿到金珠之後,王家特地派出數名甲士,一路護送我回家。


考慮到家中人多眼雜,我故意帶著王家甲士來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從掮客處購下了位於牛尾巷內的一處三進宅院。


雖為末等士人聚集處,卻也清幽雅靜,且一路上有王家車隊緊隨其後,威風凜凜,以至於左右忌憚,鄰舍閉戶,甚有一年輕女郎,為了避讓而摔倒於道旁。


令我十分滿意。


拿下門鎖鑰匙後,我揣著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搖大擺回到南府,打算帶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親除了留給我一張帕子,還留給我一個小梅,帕子丟了,我還有小梅!


想到這裡,之前在王家留下的傷心也被盡數衝散。


我進了南府,便院前院後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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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南家闔府正為了明日南錦繡的出嫁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徑直尋到正為南錦繡添妝的嫡母,開門見山地質問:「我的小梅哪裡去了?」


自王玙一事後,南夫人對我多有忍讓,此番神色依然和風細雨:「小梅?她沒和你說嗎?」


「說什麼?」


「巴陵太守納妾,她主動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聞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麼可能求去!她說過要等我嫁了,讓我養她一輩子的!」


對我青澀而無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憐憫並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從一個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願做主子,而甘願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騙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時陳家聘擔已至,豬羊牛牲,花紅表裡,自大門一路綿延至內院,堆壘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處處紅綢鋪面,絲羅墜地,富貴難言。


我卻隻覺恐怖。


這張輝煌的錦繡大口已經吞掉了小梅,接下來,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二十)


巴郡與滁州相鄰。


十幾年了,我從未出過滁州,就像其他生長於斯的小娘子一樣,理所當然地生活在這一片不算豐饒的土地上,也從未打算離開。


但我沒辦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來。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時攢下的串錢賄賂了府裡趕車的小路子,讓他連夜帶著我趕往巴郡。


馬車顛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夢。


第二天午時,我們趕到庾府,隻見大院府兵如雲,槍戟森森,剛往前走了兩步,便被一根長槍狙到喉下。


「來者何人?」


對著那雪亮的槍頭,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錦屏,求見太守..........不,求見太守新納的姨娘。」


「喝,這倒罕見。」


那府兵收了槍,朝身後人笑道:「一個小玩意兒,來找另一個玩意兒,新鮮不新鮮?」


眾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見他談笑自如,顯然頗有地位,連忙將一顆金珠塞到他手裡,小聲訴求:「大人,我有金,隻要您為我找來姨娘,這顆金珠就是您的!」


對方捏著珠子,眼神頓時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車上等我,我跟著府兵來到不遠處的暗巷,剛轉過身,便被對方抓住發髻,狠狠抵在牆上!


「說!金在哪裡?」


任我如何也預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於大門口公然搶劫!這哪裡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亂,可見一斑!


我半張臉磕在生冷的青磚上,頓時疼得鑽心,隻能不住討饒:「大人,我阿耶是雲水縣令,隻要能找到小梅,我會給您更多金的!」


然而對方根本不聽,一手粗魯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時便尋到了那囊袋,將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於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轉身要逃,那府兵卻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會孤身出行?」


「說,你到底是誰?!」


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隻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實不相瞞,我、我實是王玙愛姬........」


「呵呵,還要騙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給我的,你看那囊袋上,還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識字,王家徽印卻是識得的,我見他面色變幻,出言威脅:「你奪了金子便罷了,若敢侮辱於我,被他知曉了,定會將你梟首於眾!」


王謝二姓,對庶人的威懾是不容置喙的。


對方一猶豫,手便松了,我連忙將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二十一)


我本想用Ṭŭₐ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賃幾個鋪子,這之後嫁人也算嫁妝豐厚,以後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過得多。


怎料不過轉瞬,小梅沒了,金珠也沒了。


可以想見的是,若我繼續盤桓於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還會自身難保。


可就這麼離開,又實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馬車裡,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來,用身上僅剩的鑄錢買菽餅吃。


太守府兩條街外,路旁坐著許多勞作後闲談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臉,悄悄上前打探:「幾位老丈,這幾日可有見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進去的不清楚,倒嘗有抬出來的..........」


聞言,我心下一驚,臉上還要強笑:「抬出來?這是何意?」


「天老爺不開眼!」老人朝我小聲:「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厲害!小娘子莫要貪戀富貴,小心連命都給填進去!」


正說著,身旁幾名闲談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個方向瞟去。


我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向太守府,卻見數名長隨從小門出來,正抬著一架竹擔嘎吱嘎吱往外走,蓋布長闊,幾乎垂到地面,其下隱約一個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頭臉,遠遠綴在他們身後,卻見幾人把擔子抬到河邊,蓋布一掀,將裡頭的物事推入水裡,之後便快速離開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見,我連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處摸索:「小梅!」


「小梅,我來找你了!」


天穹深遠,色作蒼灰,不知何時已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將我頭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齊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數次被湿滑的水草絆倒,喝了滿肚子汙水後,終於摸到那屍體一點衣擺,連忙拽在手裡往岸上拖。


可人上來了,我卻不敢看那女屍的臉,隻能一邊流淚,一邊跪地求禱。


「天老爺!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門了!」


「我隻求你,把我的小梅還給我吧!」


冷雨無聲,陰風慘慘。


天地間隻見烏雲迢遞,暮靄蒼茫,河水裹著泥沙,兀自在聲聲猿叫中向東流去,不知盡頭。


(二十二)


自巴郡歸來後,我便躺在自己屋子裡,足足發了兩日高燒,直燒得整個人都清瘦了一圈。


熱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帶我去王家別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虧,這回說什麼也不願去,我隻能用自己的兩隻腳走過去。


這一走,便從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聞我求見王玙,依然待我以禮,一路將我迎入別院深處,我心下感激涕零。


隻是這次去的並不是小亭,而是另一處風雅不勝的庭院,院中鋪滿細膩白沙,廊下竹箜聲聲,水滴玲瓏,中庭一棵枝繁葉盛的玉蘭樹,暗香隨風浮動。


甲士站在緊閉的廂門口,垂首叩問。


「郎主,南家女郎來訪。」


門內並無回應,隻聞水聲哗哗。


難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廂門豁然洞開,兩名女御手持空桶,託盤等物等在門外,那甲士回轉身,向我叉手行禮。


「女郎,請。」


請,請是什麼意思?


我在門口耗了一會,直耗得裡面水聲停了,才硬著頭皮往裡走。


誰知剛踏進去兩個腳,外面的門便被人拉上了!


(二十三)


環顧室內,左側是一個六幅落地紗櫥,人影朦朧,右側則是兩排雞翅木衣架,掛著中衣、外裳、衣帶等物。


王玙輕柔的聲音從紗櫥中傳出。


「過來,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漸漸往外走,水珠揮灑,在灰鼠色紗櫥上留下點點斑跡。


我連忙從衣架上取了內衫遞進去,誰知王玙並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紗櫥,在身後的木板上留下一個個湿潤、幽約的腳印。


我隻掃了一眼,便將眼睛看向別處,接著將那質感輕滑的內衫往對方肩上一搭。


對我的敷衍,王玙報以一聲輕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該是這個態度。」


我又躊躇了半晌,才硬著頭皮上前為他整理。


王玙很高,幾乎勝過我半尺,開肩寬厚,大理石一般蒼白堅實,在為他著衣的過程中,我的手指無可避免地接觸到滾燙肌膚,忽然有所感悟。


對方於我而言,絕非僅僅是一根粗壯的大腿。


他還是一個男子,一個颀長強盛,孔武有力的年輕男子。


這樣一個男子支開侍從,和我呆在一處密室,還要我貼身為他整理,到底是幾個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隻細聲問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開雙臂,任我為他系著衣帶,反應古井無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會來找我。」


對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訕笑了兩聲。


「呵呵,哪有~~」


穿好了內衫,還有胯褶及兩襠,幸而我一路眯著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著便是外面的大袖..........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卻很不滿意。


「衣上無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個博山爐,便將那香爐抱到他身旁,讓嫋嫋香煙往他身上貼,先左邊,再右邊,先上邊,再下邊..........


不知何時,姿勢變得微妙起來,他站著,而我筆直地跪在他身前,兩手還捧著香爐。


嘶,感覺怪怪的..........


王玙顯然也有同樣的感受,此刻也正低頭看著我,雙目中隱見血絲,遊動著我看不懂的情緒:「以後不要喚我王郎,要喚我褚卿。」


他說著,一對冷白雙手攏住我面頰,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個小可憐.........」


「怎麼數日不見,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二十四)


難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誘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無的憐愛,讓我胸中升起說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沒一處自在地方。


這不對勁。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對方一隻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熱,手指卻冰涼,我連忙將博山爐放在一邊,將ƭůₙ他攙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顏色酡紅,眼神迷離,滾燙的身子倒來倒去,最後徑直倒在我懷裡,湿涼墨發散了我一身。


不遠處,兩名女御就垂著兩手站著,完全沒有上來幫忙的意思,隻遠遠地用嘴說話。


「自那日山上遇襲後,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陰天必服散。」


原來如此。


人服石之後身體燥熱,需解開外袍,袒露胸襟,據說有那些豪放不羈的,還要從頭發裡捫幾個虱子來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見王玙捫虱子。


天色漸漸黑透,女御又端來一壺梅子酒,用沙冰湃了,兩兩倒在薄瓷杯裡,再擱上幾顆甜美的釀果,酒液淡紅,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壺:「侍酒。」


他嘴裡要人伺候,那女御卻退後幾步,漸漸連人影都退不見了。


我隻好端起酒杯,將酒液往那柔軟的紅唇裡傾倒,一連伺候他喝了幾杯,方小心翼翼地試探:「王玙,之前的願望,我可以換一個嗎?」


「你拿什麼來換?」


他似笑非笑,眉眼劃開一道細浪:「那些金珠,不是盡數被巴郡庶人搶走了麼。」


聞言,我脊後一陣冰涼:「你早知我來意,還要我為你寬衣侍酒?」


可怖,無論在巴郡還是滁州,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恐怕沒什麼能逃得過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隻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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