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這年,父親為我說了一門親事。
父親邀請他來的時候,我在屏風後悄悄看了一眼。
自此一見傾心。
1
這門婚事雖說是父親給我找的,但我也是願意的。
從下聘到定親都很順利。
他來下聘的時候,我同他打了一個照面。
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我羞紅了臉,低下頭用團扇遮住了半張臉。
臨出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了過來。
我二人相視一笑,又匆忙避開了目光。
我才明白了什麼叫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他是當朝的探花郎,才識相貌皆不凡。
不過我祖父戰功赫赫,我父親襲了祖父的蔭封。
我是寧遠侯的千金,嫁他,算低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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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在意。
若真能得一心人,什麼高嫁低嫁的,都不重要。
2
在成婚之前,我再未見過他。
成婚當日我從喜轎上下來的時候,一隻手伸到我的面前。
骨節分明。
我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便被緊緊地握住了。
我在紅蓋頭下不由心跳加速,嘴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住。
滿心羞澀。
滿心歡喜。
此時此刻。
我哪能想到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洞房花燭夜,本該是真正的良辰美景。
我的蓋頭還蓋著,一個女人就闖進了新房。
她進來的時候,喜婆手中撒帳的花生桂圓還沒有撒完。
她嬌滴滴地拜我,說自己來見過姐姐。
我一把掀開蓋頭,看清了來人。
我這才知道,我的新婚夫君已有一房愛妾。
她淚眼朦朧地跪著,仰著頭看著我身邊的探花郎。
「夫君,莫要怪我,我隻是.......隻是擔心害怕。」
說完膝行到我面前,一副委屈可憐的樣子。
「姐姐,還請姐姐收留。」
我已經克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了。
我夢中的洞房花燭、夫妻恩愛,被她這一句話徹底地毀了。
我的夫君卻走上前攙扶起跪著的女子。
「霜兒,快起來,地上太涼了。」
我看著她依偎在他懷裡,郎情妾意,好不纏綿。
我坐在床上,看著他們兩人,質問道:「夫君,你們倆在我面前如此做派,你覺得合適嗎?」
他看著我,面容還是那麼豐神俊朗。
但是我已經沒了初見時的心動。
「楓兒,你莫要生氣,霜兒她隻是太害怕了。楓兒你是大家族出生,自然知道男人三妻四妾屬實正常,楓兒莫要善妒才好。」
他看著我,眼中無半分憐惜。
善妒?
我苦笑了一聲,眼淚不由地流了下來。
我抬起手指向門口。
「滾!」
他被我當眾呵斥,冷哼一聲,帶著他懷中的霜兒出去了。
獨留我一人枯坐一夜。
喜婆手中的花生桂圓終究是沒能撒完。
3
我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枯坐到天蒙蒙亮,一路哭著回了侯府。
母親抱著我,一臉心疼地哄著。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有女子嫁人第二日就回娘家的。」
我哭訴著:「我要回家,我不嫁了!」
母親臉色嚴肅了起來:「胡鬧!」
她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淚。
「哪有嫁出去第二日就退婚的,日後我們侯府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妹妹的婚事還怎麼說!」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
「明明是他!他在我過門的第一日就撇下我,帶著妾室走了。」
「男人有誰不是三妻四妾的,你要容得下別人。乘著天還早,你快回去,免得人看見了,惹笑話。」
我被母親塞進了轎子,又被抬回了張府。
我進門的時候探花郎看著我,冷哼一聲。
「你做什麼去了?」
我沒回他的話,轉身進了房間。
他後腳跟了進來,「你好歹也是個閨閣小姐,怎麼如此不知禮數,自古出嫁從夫,你怎能如此!」
「你在我面前敢如此囂張!」
他氣得將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是侯府千金又如何?」
我拍出一張紙,「張少質,我們和離!」
他像是看笑話一般地看著我。
「這侯府是何家教!」
「好好好,你既要和離,那好,走!」
他一把扯過我,向府外拉去。
「你做什麼!」
他一臉怒容地扯著我,推搡著我又上了轎子。
新婚第二日,我又一次回了侯府。
4
他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但在我父親面前卻表現得很謙卑。
「侯爺,是下官官卑職小,想不到令千金如此看不上我,我也不敢強求。」
我父親看著我們,眉頭鎖得死緊。
他揮手讓所有人都下去了。
屋子裡隻剩我們三個的時候,我父親將手上的茶杯重重摔在地上。
滾燙的茶水在張少質腳邊炸開。
張少質一驚,連聲地認錯。
「你是什麼意思!」
張少質沒敢抬頭,也沒敢回話,低下頭彎著腰作揖。
「小婿......」
我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你親自上門求娶,兩家聘書皆在,如今是什麼意思!」
他抬頭看了一眼我父親,吶吶地開口「實在是楓兒自己求去」。
我父親冷哼一聲「楓兒為何自行求去,你心裡沒半點數嗎?」
「張大人,探花郎,你這大好前程才剛剛開始,可莫要因為家事耽擱呀。」
面對父親明晃晃的要挾,張少質隻好拱手稱是。
「你先出去吧,我們父女倆說說話。」
張少質出去後,我父親擰著的眉頭也沒松開。
他壓低聲音呵斥我。
「是不是我平日太慣著你了,鬧出這樣的事!」
我委屈地吸鼻子「明明是他......」
「他是誰?他是你的夫君,你已然嫁出去了,以後生死都是張家的人!」
我看著父親,一臉不可置信。
「你應當勤勉侍奉夫君,更應大度包容,怎麼能和妾室爭風吃醋,惹人笑話。」
「快回府去!」
就這麼,我又被父親趕出了家門。
我出門的時候,掀開轎簾看了一眼侯府大門。
府門前的石獅子在陽光下耀眼,燙金的匾額熠熠生輝。
我萬分熟悉。
可這裡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怪道來,出嫁,出家。
原來的家就不是家了。
5
我身邊坐著的張少質,還是一臉不愉,但沒再和我起爭執。
我期待的新婚燕爾,徹底成了笑話。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也隻能咽下去。
回到張府,當霜兒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時候,她那嬌滴滴的樣子,讓我從心底泛起了一股恨意。
我從未這麼討厭過一個人。
我和張少質一直僵持著沒有圓房,他不願見Ťű₃我,我也不願見他。
霜兒每日一大早就站在我房門口哭哭啼啼的。
我心煩不已,差人去問,一大早給誰哭喪呢。
我身邊的陪嫁丫鬟梅若出去了,又一臉晦氣地進來。
「夫人,她說要來拜見你。」
我蹙著眉,一早上的心情全毀了。
「不見,讓她回去。」
梅若出去傳話,我又叫住了她。
「讓她以後也別來了,我看她礙眼!」
不知道霜兒又跟張少質說了什麼。
張少質一下朝,官服都沒換,就一臉煞氣地站在我院子裡了。
「你明知天寒地凍,還讓她一大早地在寒風之中等你,你......」
我看了一眼一臉怒容的張少質,怒氣直竄。
「是我讓她等的嗎!明明她自己......」
這時霜兒從門外走了進來。
「夫君,是我自己要來拜見姐姐的,你莫要生姐姐的氣。」
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我「姐姐不喜歡我,我是知道的。」
我能喜歡她才有鬼了。
這個賤人!
6
張少質也不再廢話:「我正式要納霜兒為妾。」
我一拍桌子:「我不同意,這府裡有她沒我!」
張少質指著我:「你!」
霜兒這時又往我跟前湊。
我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扇了過去ţû⁽。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張少質立刻關切地去看她。
他攙扶起人直接往外走,臨走時還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一屋子的丫鬟嬤嬤臉色都灰溜溜的,大氣也不敢出。
我當真的又氣又委屈,眼淚不聽Ṭū⁼話地直掉。
這日子還怎麼過!
眼不見心不煩,我索性關上院門不見任何人。
我既然說了不算,那張少質愛納誰納誰。
從此在這張府裡,我過我的,他們過他們的。
7
沒幾日家裡傳來消息,妹妹入選,不久就要進宮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不能不去送送她。
我勉強扯出了一個笑臉回了家。
我們姐妹倆前後就差了一歲,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見了她,我這一肚子苦水,總算有了傾訴的地方。
她認真地聽著,時不時替我擦擦眼淚。
「姐姐,你這性子怎麼還沒改過來?」
我委屈地吸吸鼻子「實在是那個霜兒可惡!可惡至極!」
妹妹看著我,無奈地一笑。
「姐姐,你知道為何父親讓我進宮,而不是讓姐姐你呢?」
「姐姐你呀,自小性子耿直,真進了皇宮隻怕會出事。」
她將身邊的人都打發了出去,將門關上。
「姐姐,做人不能如此直地。」
「妹妹跟你說句忤逆不孝的話,父親他將我送進皇宮,又將你嫁於朝廷文人新貴,你覺得他在想什麼?」
在妹妹跟我說這話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怎麼想的。
「咱家為武將世家,那些文臣自詡清貴,瞧不上我們家。父親欲拉攏文臣,便將你嫁於新貴文臣。又怕皇帝不喜蘭家功高,又將我送進皇宮,好接近皇帝。」
她嘆息著「我聽母親說姐姐你嫁過去的第二日,就鬧著回家,姐姐糊塗。」
我想起那日,被父親母親接連趕出家門的事,沉默著。
父親他難道真的拿我們姐妹,當做向上攀爬的棋子?
棋子過得好不好,他完全不關心?
妹妹拉起我的手「姐姐,那個什麼霜兒的,她一無家世二無靠山,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夫君的寵愛,可是感情這種東西,能有多長久呢?」
我看著妹妹認真的神情,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沒了那份出格的寵愛,姐姐你治她還不容易。」
8
我們倆一下午聊了很多,她也跟我說了很多。
從侯府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徹底變了。
不止侯府在我眼裡變得陌生,這世界也陌生了。
我是女子,哪怕自己家世再好,也得依著夫君臉色行事。
我是女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便不是家。
我是女子,便隻能困在家宅中,勾心鬥角。
可是,兩面三刀,誰不會呢?
我忽然有些認不清這世界了,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但是所有人都壓著我,要我如何如何。
我回到張府的時候,沒了之前的抗拒。
就算我換個人嫁了,誰能保證就會幸福呢?
我從前有父親母親寵著,自然事事順心。
可日後,我如何能要求我的夫君也事事依我?
這世道從來都是要求妻子依著夫君的。
我差人去請來了張少質,他還是沒有給我個好臉色。
「納霜兒做妾的事,我同意了。」
他頗有些意外地看向我「當真?」
我點點頭,對著他淡淡地笑了起來。
「從前是我固執,如今,我同意了。」
曾經不諳世事的閨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
哪怕我如何如何地不願意。
9
我受了霜兒的妾室茶,她跪在那裡雙手捧著茶。
我接過,伸手讓人攙扶起了她。
我看著她,笑著。
妹妹說得對,她能依靠的隻有張少質的寵愛。
沒了這份寵愛,我要弄死她,太容易了。
我受了霜兒的妾室茶,沒再和張少質紅過臉。
幾日後,他踏進了我的院中。
婚後一月,我們二人才算是真正圓了房。
我看著身邊睡得死沉的人,默默翻過身。
父母?夫妻?
什麼父母!什麼夫妻!
人從來都是一個人,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
10
同年重陽節,皇後娘娘在宮中宴請各位官員的家眷,共賞秋菊。
正巧那幾日我得了風寒。
我本來打算謝恩,說明不去的緣由就罷了。
忽然轉念一想,叫過來了身邊的梅若。
「你差人告訴霜兒,就說宮中娘娘宴請各位大臣家眷,我病了去不了。」
在傳旨的內侍來的時候,我拖著病體接待。
那內侍顛了顛手中的銀子,笑著說:「夫人既然病了,就好生歇著,我回稟了娘娘就是。」
果然,霜兒進來了。
這府裡的人知曉張少質寵愛她,皇宮內侍在此,竟然就放她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來了。
她不懂規矩,也被張少質縱得不知規矩。
我今日就好好教教她。
什麼叫規矩壓死人。
她看著我幾乎是挑釁得笑笑,轉而看向內侍。
「大人,姐姐病了無法參加皇後娘娘的宴請,不如我替姐姐去。」
那內侍看向我「這位是?」
我假裝吞吐地說:「是我夫君的妾室。」
那內侍一聽這話,手中的茶盞立刻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妾?!」
我適時地咳了幾聲,呵斥霜兒:「中貴人在此,你怎敢如此,還不下去。」
那內侍不悅地站起身。
「夫人好歹也是侯府千金,怎麼這般不知規矩,叫一個妾室在此滿口胡言。」
我立刻一臉怒意地看向霜兒「還不下去!」
她一臉不願,但還是被人扯了下去。
「中貴人見諒。」
他冷哼一聲:「夫人,家宅內事我不便多說,還請夫人好生管教才是。夫人好生養病,告辭了。」
11
送走了內侍,我徹底地支持不住了。
我沒管在自己院子裡哭哭鬧鬧的霜兒,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