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侯戰敗,被囚於胡人的羊圈中。
我夜夜送去熱餅,胸口燙出瘡疤,救回了他的命。
後來他重登尊位,我欲送他一程。
卻聽他吩咐近衛,將我遠遠打發走。
侍衛見我,陪著笑:
「現下諸事不便,南侯會回來接姑娘的。」
我看著裙擺下尖尖小腳,搖搖頭。
「回京路遠,妾便不送君侯了。」
……
來迎南侯的儀仗綿延幾裡。
內監們捧著詔令,洋洋灑灑陳言數千。
贊南侯秉性堅純,雖離國而心不改。
珠玉金銀,賞賜豐厚。
他前途似錦,已不需我一農戶女送吃食。
不遠處侍從女婢環繞。
南道非正蹙眉同貴人們攀談,並未瞧見近在咫尺的我。
Advertisement
人群中有人朗笑開口。
「聽聞南侯在此地得一紅顏,美人安在?」
我不死心地站住了腳。
靜默半晌,方聽得一聲輕笑。
「苦寒之處,何來美人?」
「噯,情分難得。」那人又道,「侯爺不若將那女郎一並帶回王都,齊公之女寬柔,自有容人之量。」
南道非似怔了怔,斂了眉眼。
「她必不肯為妾。不如賜金放還,婚配隨心。」
我摸摸臉。
微粗糙。
不甚白皙,也並不嬌嫩,實在算不上美豔。
一顆心落入滾水翻騰,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的話也對。
桑姚貌醜,不做妾。
我將裝著熱糖餅的小包袱打開,慢慢地吃,慢慢地往回走。
涼風起,刮得面龐冰冷。
我咬著糖餅,胡亂揩去淚跡。
我從未想過攀龍附鳳。
也早已做好了送他抽身離去的準備。
他萬不該,如此輕慢地吩咐「打發」我。
南道非被囚於胡地三年。
南氏麾下有雄將,聯合幾個諸侯國一起滅了胡人。
如今胡人水源地盡廢,再無生亂可能。
少君離朝,親迎南道非回京。
他從被逐出王城的敗軍之將,重新變成了一人之下的南侯。
收整行李的侍衛冷著臉,暗罵內監前倨後恭。
瞥見我,立時換了神情。
「姑娘休惱,南侯必有苦衷……這些銀錢,您千萬帶上。若有話留給侯爺,我等一定捎到。」
侍衛們黑瘦無比,身上仍是粗糙的麻布。
他們身陷胡營,親眼見著我一頓頓喂活南道非。
衣料打補丁的地方,亦是我與村裡嬸娘們一針針縫上的。
我接下那袋金珠,笑笑。
「前日送來的那件冬衣,君侯大抵用不上了。」
嚴侍衛哽了哽,還是尋了衣裳來。
疊得整整齊齊。
新漿洗過,板板正正,沒有一絲褶皺。
送去後,並未穿過。
袖口磨毛處被我繡上紋飾,蒼蒼一點,是南道非鍾愛的墨竹。
要繡出神骨不易。
他央了我許久,我才松口替他做。
不想短短幾日,囚鳥脫籠,紫蟒加身。
「遠行勞苦,諸君珍重。」
我收好衣裳,最後回頭望了一眼。
嚴侍衛一把搶過我的包袱,面有愧色。
「我送姑娘一程。姑娘不妨留下信物,日後侯爺好依物尋人。」
我隻是笑。
主帳燈火煌煌,僕婢往來不絕。
西北苦寒。
他受不得冷,興許此生不會再來。
2.
我一開始便知道,他是天子倚重的南侯。
他封地緊鄰燕都。
拱衛王室,領命徵伐四方。
曾統兵六十萬橫掃蠻夷,又在燕室傾頹時被當做質子送出。
在胡人馬厩裡,幾度將近病死。
他病中捉著我的手,囈語故國。
胡人不在乎,所以將他扔在夷漢邊疆的畜圈。
燕王不在乎,一個侯爵的死活已經無法改變大局。
可我在乎。
我生在邊關,蒙他恩情。
他守邊城屯墾,敵軍不敢來犯,我難得安生。
後來,後來……
終究兵敗,他不知去向。
我也從念得起書的富戶女,變成了抹黑臉種地的貧農。
救下南道非,實屬意外。
那日,我剛收殓了阿父。
家財唯剩一雙羊蹄小鞋。
靠著這雙鞋,阿父在胡人那兒偷過不少雞鴨農貨。
他生前總遺憾我不是兒子。
臨死前,流了幾滴濁淚。
桑桑,你沒有兄弟照拂,如何是好啊。
他說,爹爹不該給你裹小腳,可現在也隻有這雙小腳能救你啦。
我知道。
裹了小腳,羊蹄鞋與繡鞋,行走時對我而言並無差別。
夜裡去偷吃食。
摸到幾隻熱乎乎的小羊羔,和一隻冰冰涼的手。
北地入秋,夜裡便已有寒氣。
南道非發著高熱,手又被風吹得毫無溫度。
我壓著尖叫,去探他鼻息。
這本是漢人的莊子。
一朝被佔,隻有幾個胡兵把守,放養牛羊雞鴨。
南道非被關在畜圈中。
一邊是羊,一邊是馬。
鬧起來,整夜不叫人安睡。
胡人故意不把嚴禁制,也不擔心有人將他救走。
他們仿佛很願意,讓所有人都見到被踐踏在泥裡的舊日將帥。
我借著那點鄙薄的縱容,溜進畜圈。
揣著燒餅,擠著羊奶。
一頓一頓救活了南道非。
南侯剛硬。
起初惟願一死,決不開口進食。
後來瞥見我領口下被燙到起泡的肌膚,極突然地紅了眼眶。
我想他是有恨的。
恨天子昏聩無為,恨自己不能馬革裹屍。
那糖餅被他撕成小塊,艱難地咽下。
唇上幹裂,血痕絲絲。
他急促地呼出白氣,哽咽著抱緊了我。
去得多了,有時與他的侍衛碰上。
那些烏衣衛皆是他親信心腹,隨他入胡地為質。
夜裡才有空闲為他捎帶一份冷食。
聽我為報南氏軍士舊恩前來送飯,幾個漢子哭得狼狽。
自此相識。
我去見南道非,也替他們傳些口信。
常在河邊走,總有湿鞋的時候。
一日在馬厩時,外頭有胡人哼聲。
「到底有什麼羊蹄爪子印?哈日珠還在帳裡等我,抓不到人我就抓你們下酒!」
南道非登時收緊臂彎,吐息熱熱地呼在我額上。
他抱著我,一點點挪到草料架邊。
稻草覆頂,耳畔是有力的心跳。
繃著腰,分明已十足警醒,掌心卻還一下下撫著我鬢發。
「不怕。」
他輕聲,滾燙的吻密密落下。
將我藏得嚴實,自己露出半個身形。
到底有老天幫忙。
風雪蓋住足跡,無人發覺我行蹤。
幾人遠遠看見他,沒尋到旁人,罵罵咧咧走遠了。
冬日雪重,有碎玉聲。
我伏在他胸口,有一點卑劣地覺得幸福。
我不敢肖想的天上月,此刻視我為明珠。
可月亮終究要回到天上。
我在他口中,不過是微末時遇見的,不甚美貌的下女。
……
前腳邁入村口,鄰家娘子挎著小籃喚我。
「桑姚,有貴人尋你,快回家去吧。」
不必她說,我也瞧見了。
馬車紫檀雕花,綴著金沙似的帷幔,停在我的小土屋前。
香風陣陣。
我踢開路上的石子,順了順鬢發。
車簾中伸出一隻手,白潤生光。
一抬頭,豔似鴿血的紅寶頭面映著日色,燦得人睜不開眼。
「見齊公之女,還不行禮?」
兩旁侍女覷著我,昂首低眉,視線清凌凌帶著不屑。
齊公次女,仲姜。
聽聞她與南道非,是指腹為婚的姻親。
正因有這門姻親在,齊公說服了魯伯與宋公,一同出兵援救燕王。
四路兵合,打贏了胡人。
此番南道非回封地後,她便要從齊國嫁來了。
我繞過馬車,自將屋門打開。
「天寒地凍,請女公子進來講話。」
仲姜瞧著屋裡座椅,到底沒坐下。
金紅錦裘委地,沾了薄土。
「我聞南侯被囚時承你恩情,確有其事?」
我搖搖頭。
「不敢稱恩情,送過幾頓飯食罷了。」
她頷首,晶潤烏眸沉沉覷著我。
「車駕今日便要啟程,若你想見他一面,此時動身還趕得上。」
我想了想,取出塊玉。
「不必見了,煩請女公子將這玉送還南侯。」
彼時正情濃,我與他想過以後。
我說仰慕話本中的俠客。
仗劍天涯,無拘無束。
他笑我一雙小腳行走不便,隻怕要靠他背著遊歷四方。
一邊說,一邊替我揉著腿。
從村頭到馬厩,我每日往返數次。
雪厚時難行,走一趟難免摔幾回。
南道非撫著我腫起的腳踝,聲音啞得不像話。
「阿姚為何如此待我?」
月色映雪,他眼眶泛紅,水意細碎。
我沒來由地害臊,支吾半晌。
他悶悶一聲笑,偏開臉。
歡喜中亦有幾分忐忑。
那枚螭龍佩,被他小心翼翼地塞進我掌心。
他不自在地繃著脊背,青澀而堅定。
「待重回燕地,必以一千親兵百抬聘禮迎阿姚入府。」
我故意不接,笑道。
「南侯尊貴,隻怕到時佳人環繞,不記得有世間還有桑姚了。」
他喉間重重一哼,大力攬緊我。
「公侯之諾,一字千金。」
那日月色正好,我信他是真心。
仲姜見我從胸口衣襟掏出玉佩,臉色有些難看。
好在體溫散得飛快,帶走了過往那點蠢鈍滾燙的情意。
遞出玉珏時,又是冰涼幹淨的一塊。
侍女接過玉佩,反復擦拭。
仲姜眉眼一挑,面色緊繃三分。
「他竟將龍玉給了你……你倒識時務。」
她環顧四處,幾步便看完了我的小屋。
「南侯念舊,可他如今處境艱難,萬萬不能娶個毫無助力的妻室。來日你入府做個媵妾,也算全你一片真心。」
我不明白處境艱難一說,是從何而來。
但聽得懂她是嫌我位卑。
「鄉野村婦,不敢肖想入侯府。」
我側身讓道,「女公子慢走。」
她微微錯愕,又平緩下面容。
「南侯乃是天子近臣,你可知這分量?當真不願?」
燕王病逝,少君登基根基不穩,必重用南道非。
然天子近臣,累世公卿,與我何幹。
我輕聲應。
「我救他從不是為了富貴。」
如今也不會因他富貴,便心甘情願作他的妾。
仲姜默住片刻,移步出了木門。
「你自去說清楚,休要叫他疑心我不容你。」
4.
橫雁數點。
嚴湛侍於車馬前,抱劍僵立。
車中南侯半闔雙目,分明覷著遠處。
遠處唯有蒼蒼雪痕。
馬尾焦躁掃過,行裝安置完畢,隻待一聲令下,便可動身。
「郎主?」
嚴湛朝車裡喚,滿身冷汗。
他唯恐觸怒主上,還不曾將桑姚娘子的話上稟。
拖到日色西沉還不動身,旁人不知關竅,身邊人心似明鏡。
這是在等人。
白青用劍託撞撞他,要他直言。
簾帳中終於傳出倦聲。
「她行走艱難,你們去前頭候著。待人到了,便接來。」
嚴湛再瞞不得。
「郎主,」他將頭埋低,「桑姑娘說,不來了。」
裡頭人聲聽不出喜怒。
「不來了?」
茶杯砰地墩在案上。
白青拱手上前,接了話。
「今晨桑姚娘子來過。恰巧……聽見主上命人打發她走。她哭了會,要走了前日給您送來的冬衣,自歸家去了。」
儀仗中有人疾步捧木椟來,稱是南侯舊物。
椟中盛著枚螭龍佩。
白青繃緊了面皮,將玉佩奉進車駕中。
案幾砉然掀翻。
南道非按劍坐回原位,壓不下心口暴烈的震動。
「好一出完璧歸趙。」
這是要與他恩斷義絕了。
他忽地想起晨間與故友的談話。
友人浪蕩慣了,對情愛嗤之以鼻。
「王都禮儀地也,你當真要帶個農女歸朝?」
農女,不假。
他有半晌應不得話,想了又想。
朝中波雲詭譎,後宮暗箭難防,的確不是她能應付來的。
如今正是要立威的時候,需得一位母族強力的夫人才好。
邊地女子真心熾烈,身份到底低了些。
「男女情意向來當不得真,那女子見你身份尊貴,押寶罷了。若是真心人,便會體諒你苦衷。朝局穩定後你回封地,再行納娶。若她非要此刻隨你去王都,你便細想想,她所謂真情有幾分。」
友人言之鑿鑿,頗有道理。
還是先將桑姚打發走,遠離爭鋒地。
迎娶事宜,待日後再議。
阿姚乖順,自己能想清的。
他憑劍挑開車簾,仍未見到所念人身影。
簾帳重重落下。
他閉目,冷聲。
「動身。」
我隱在樹蔭中,看那馬車徐徐行遠。
嚴湛送來的金珠與碎銀,足夠我往後都不受邊塞之苦。
我實在沒什麼大志向。
外祖小富,娘學著琴棋書畫,讀的是《列女傳》。
我雖念過《四書》,更多時候也隻是看看賬本,聽聽相夫教子的話。
從未有人教過我經商立身之道。
若拿著這些銀錢去做生意,隻怕要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不如尋個舒坦的地方,安穩過完下半輩子。
李娘子拾著柴,遠遠瞧見我。
「阿姚?這是怎麼啦?」
「侯爺留下了些物件,想著送還回去。」我蹭幹淨臉,笑,「沒趕上車馬,白跑一趟。」
「道上還滑呢,倒難為你這雙小腳。」
李娘子似想同我玩笑,卻沒藏住眼中的同情。
我低頭眼酸,被那同情刺得有些難堪。
一時冷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