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她嗫嚅著,嘆氣。
「天家人,不是尋常百姓能攀上的。阿姚,你也莫要再想他,尋個好的嫁了吧。」
我抱著包袱,摸出幾塊銀錠。
嚴湛稱金珠奪目不宜輕易取用,特意給我封了些散碎銀兩。
當時未曾注意,這番細看,銀塊有大有小。
許是侍衛們自個的私房錢。
「李娘子,我阿父生前沒少在你家赊油錢,多謝你不計較。」
我遞去幾塊大的,她卻不收。
「鄉裡鄉親,不講這些。」
「你收下,就當全我幾分顏面罷。」
我抓住她的手,忽而哽咽。
幾年情分,換袋金珠。
若能償還鄉鄰些許恩情,倒顯得我沒那麼狼狽。
她訥訥地,亦紅了眼。
我吸了口氣,又道,「勞煩你,替我尋個鏢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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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追問,「去哪?」
「也去王都。」
尋我外祖。
5.
阿父年輕時行走江湖,什麼活都幹。
押過鏢,劫過獄,偷富戶的人參被打斷過腿。
混不吝,偏生長了張不錯的臉。
他當街救下被輕薄的孤女時,娘恰好坐著小馬車經過。
風卷簾動,驚鴻一瞥。
聽聞我外祖很看不上他。
娘咬定了要嫁他,險些與家裡斷絕關系。
蓟城與邊關相隔千裡。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不曾回過外祖家。
彼此都認不得臉。
我抱著娘的琵琶,唯恐遺失了這能證明身份的救命稻草。
春寒料峭。
自西北向東行,沿途多處星點綠意。
行進一月有餘,人馬勞頓。
鏢師高聲喚我。
「前頭到代郡了,姑娘入城休息,我領兄弟去鏢局卸貨,四日後城門會合上路。」
如何就這般巧,到了南道非的封郡。
無意撥亂琴弦,錚然一聲。
「不必送我入城,我隨你們一同去鏢局驛站。」
「南侯娶親,這幾日代郡可熱鬧得很,姑娘不去逛逛?」
娶親。
我含著流血的指腹,微微怔愣。
「……」
我回,「我懶散慣了,不愛熱鬧。」
鏢師勒緩車馬,有些為難。
「隻是鏢局上下皆是男子,多有不便。姑娘不妨在客棧住幾日,我同掌櫃打招呼,安排間清淨的上房。」
話已至此。
我默然片刻,應了好。
車駕在客棧前停下。
我掀簾下馬,嘈雜嬉笑聲自四面八方湧來。
街市披紅掛彩。
九重塔檐牙高啄,綴滿綢花。
痛感細密,猶如被剝了皮扔進沸水中。
算算日子,南道非大抵也是剛回城。
一回城便下令籌辦婚事,可見是極看重齊公之女。
我駐足不前,望向遠處。
視線盡頭雲霧環繞,宮室坐落於山中高處,俯瞰城池。
「姑娘,姑娘?」
小二疑惑抬頭,循我視線望去。
「哦……姑娘是第一回來代郡吧?那是南侯居所,日頭將落的時候,爬上棲霞山往那頭望,那才叫大氣!」
我堪堪回神。
「好生熱鬧。聽聞侯爺喜事將近?」
「那可不,瞧瞧,咱客棧兩頭柱子上都得纏上紅綢!」
他領我上樓,滔滔不絕。
「全天下最好的珠玉如今都在南侯宮裡備著,就等侯夫人了。第二檔的好貨在客棧對面那首飾鋪裡,城中近日行商多,姑娘若無聊,不妨出去轉轉。」
客房幽靜,掛著「天」字招牌。
我摸出碎銀做賞錢,兀自進門。
房間緊鄰大道,卻不嘈雜。
坐在窗邊,恰好能望見街市最富麗的一角。
正是小二指給我看的那家首飾鋪。
去外祖家,總要收拾得體面些。
我揣上幾顆金珠,邁進了鋪子。
門前車駕皆有紋章,想來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貴。
伙計大略掃我一眼,笑迎上來。
「姑娘瞧著面生,是替哪位小姐取物的?」
我低頭看看衣裙,緞子簇新。
如今不必再做農活,日夜在馬車中起居,手上舊繭淡下,也白皙了幾分。
可到底比不了不事農桑的閨秀。
不怨他認錯。
我默住幾刻,「此處不接待生客麼?」
他語塞,連連歉聲。
「來小店的大多是熟客,女公子勿怪,還請隨意看看。」
鋪中安靜,倒惹得周遭賓客側目。
我正往外走,卻被叫住。
「桑……」
那人又驚又疑,「是桑姚娘子麼?」
回身看,是白青。
與他也算有過命的交情。
我本想好好招呼幾句,見到他卻想起南道非,覺得難過。
「倒是巧了。」
我站定,望向他身邊的姑娘。
白青臉有些紅,「這是我未婚妻子。」
不等我開口,他領我至隱蔽處,輕聲問。
「桑娘子怎的突然來了代郡,是要見郎主?」
我搖搖頭,「經過此地罷了,過幾日便離城了。」
他似是不信,猶豫片刻,道。
「郎主也念著您。隻是現下時機……您若是貿然露面,隻怕不好。不如屬下賃處院子,您暫且住下。」
我張張嘴,氣得直笑。
「你的意思,要我做他外室?」
他面色羞窘,沒反駁。
「主上欲請旨之國,往後長居代郡。您耐心等些時日,待主上回城,自然會接您入宮。」
「白青。」
我深吸口氣。
盡力心平氣和,卻控不住發抖的嗓音。
「你吃了腐食病得要死的時候,我走了八裡地求人將你背回村子裡治。我竟不知,在你眼裡,我是個貪圖富貴見不得人的。」
他猝然抬頭,猛地拂衣跪下。
「屬下失言!娘子救命之恩,烏衣衛眾人沒齒難忘!」
我不欲多言,背身離去。
白青又膝行攔住我。
「可否告知屬下,您要往何處去?」
我頓住片刻,鬼使神差般掐了個謊。
「家中遠房表兄正是適婚年歲,外祖有意許親,令我歸家。」
他愕然,額上登時沁汗。
「桑……」
未盡言語被風吹散。
我隱入街市,被人群掩蓋。
烏衣衛受囚於胡人營帳時,每餐食物堪堪夠維持性命。
不夠吃,還要分出一份奉給南道非。
白青餓得狠了。
與胡人的獵犬爭食,奪下了幾塊腐肉。
吃下,當晚上吐下瀉,暈倒在雪地裡。
世間事大抵在一個巧字上。
他暈倒那日,恰好是我給南道非送飯食的第一天。
我在路上撿到他。
借著雪光,見他穿著俘虜的草衣,又是漢人的臉。
我拽著他奮力拖行,沒走幾步便累得氣喘籲籲。
隻好掉頭回去求鄉民幫忙。
待他被背回村子,我才去尋南道非。
順手幫人一把而已,我轉頭便忘了。
倒是白青後來認出了我。
添油加醋,在烏衣衛裡宣揚了一番。
那時南道非與我還不甚親近,甚至有些抵觸。
聽見是我救的白青,怔了許久。
西北的月亮又大又圓,寒光刺骨。
我蜷坐在稻草邊。
他默然咽下菽餅,主動往我身邊坐近。
肩抵肩。我僵了許久,他卻一點點松緩下來。
「救俘虜,是死罪。」
他唇上幹裂,鬢發被烈烈的風吹亂。
「你一個小娘子,不怕嗎?」
我收殓了阿父,將他葬在了娘身邊。
如今親友盡失,家無餘財,赤條條一人。
聽他問,反覺得好笑。
「無牽無掛,有何可怕?」
他一哽。
冰涼的指腹探過來,撫了撫我的指尖,又收回。
我疑惑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安慰我。
這個人的情意,大概也隻有那麼冰涼的一點。
城中四日,還算舒坦。
置辦頭面與成衣,需等待半月工期。
我留下紙條,令店家送往蓟城。
鏢隊候在城門處,勒馬朝我示意。
「姑娘可休整好了?此處至王都隻剩兩日腳程,看天色恐有大雨,我快些趕車,能早到便早到。」
我應聲上馬,卻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
蹙眉回首,隻遙遙望見一片墨色衣袍。
我放下車簾。
「走吧。」
6.
我攥著陳舊家書,反復確認地址。
蓟城城郊保寧坊陸家。
沒走錯。
可面前房屋陳舊,細密草綠從門檻生出,不見活人氣。
我抱著琵琶,有些茫然。
「勞駕,從前住在此處的陸家人去哪了?」
我牽住路過的大娘,小心翼翼地問。
門扉緊閉,不是舉家搬遷,便是家破人亡。
「搬走十來年了。你是他們家什麼人?」
她看看我,想了想,「陸家有位公子考中了進士,後來便不住這了。」
我松口氣,「您可知曉他們搬去了何處?」
「我如何曉得!你隻管去朱雀街與玄武街找,但凡做了大官,沒有不住那的。」
她攬著浣衣盆走遠。
我又問了幾人,方知是在朱雀街。
趕到朱雀街口,前頭不讓尋常馬車進。
我一戶戶看,走得腳尖麻木。
日色昏昏,已有僕婢掛起燈籠。
陸。
我瞧見牌匾,站定腳步。
心口急跳。
朱門森森,叫人不敢靠近。
是我要找的那一戶麼?
若他們以為我是上門打秋風的,如何是好?
從小到大都不曾見過面,就算是血緣至親,恐怕也是情如陌路。
一行府兵肅肅立著,狐疑盯緊了我。
我猶豫許久,駐步不前。
身後馬蹄聲急。
「籲——」
那人瞧著年輕,衣袂乘風,瘦白指節隱於暗紅官袍下,攥緊了韁繩。
勒馬時,揚起一陣細塵。
打在我淺白衣裙上,又增幾分灰撲撲的狼狽。
他翻身下馬,路過時,淡淡側目一眼。
我低頭退避。
他卻蹙了眉,轉臉細細瞧我。
「姑娘尋人?」
我不料他竟會搭話,一驚。
「欲拜謁保寧坊陸家,聽聞是搬到了此處。」
「正是。」他緊盯著我,「姑娘手中琵琶成色極好,從何處得來?」
我垂目,「家母遺物。」
他喉頭一動,抬手示意,「通報老太爺與太夫人有遠客來,加備酒菜!」
我緊繃著手腳,惶然道。
「貿然前來,多有叨擾……」
「莫要多禮,快隨我來。」
他大步進門,僕從接下包袱,我身上一輕,像卸去外殼的蝸牛。
府中月門重重,細碎卵石鋪路,堅硬無比。
我腳心硌痛,吃力跟上。
他回頭望我,瞧見我裙裳下小腳,怔住。
沉默半晌,伸出手臂。
「外門沒有丫鬟侍候,我扶你走一段吧。」
我猶豫片刻,輕輕搭在他小臂上。
他穩穩託著我,默然無言。
隔著冰涼錦衣,兩兩僵硬。
行至正房,燈火通明。
我收回手,跟在他身後。
侍女捧著酒菜,往來穿梭。
「太爺,太夫人安。」
他拱手行禮,側身讓出我。
我慌忙屈膝,小心翼翼地跟著叫。
「見過老太爺,太夫人。」
上首婦人看著案上琵琶不語,淚眼滂沱。
冷不防傳來悶響,拐杖擊地。
「看來是老朽無能,當不起你一聲外祖父。」
我怔怔地喚了一聲。
數目相對,皆是淚眼。
我心口發堵,疼得一擰,視線忽然黑了。
身側人慌忙接住我。
「阿姚!」
醫師稱我舟車勞頓,需得靜養。
住了幾日,仍覺得不真實。
門外有人輕聲說。
「小姐可好些了?」
「回公子,醒著,方才已吃過藥了。」
珠簾撥亂,腳步聲停在內室門前。
隔著帷幔,人影不甚清晰。
我坐起身,掀開床幔一角。
「陸大人來了?」
他默住,嘆了口氣,「叫哥哥。若叫不出口,便喚我從聞。」
我有些耳熱。
陸家人丁不盛。
舅舅膝下無子,隻好過繼了陸從聞來。
誰料陸從聞稟賦異於常人,年紀輕輕官居四品,簡在帝心。
倒帶著陸家雞犬升天。
從尋常富戶,搖身一變成了天子臣下。
當初同白青扯謊說要嫁給表哥,誰料當真有個沒血緣的便宜表哥。
見了他,多少有幾分不自在。
「哥哥是怎麼認出我的?」
那日在府門前,他分明都要走開了。
「老太爺書房中有一畫像,與你神韻別無二致。更遑論,你帶來的那琵琶原是我父親所制。」
他坐在屏風後,輕笑,又像試探。
「你出生時,姑姑曾給家裡來信,說給你取名阿姚。太夫人替你備的嫁妝,如今已足夠你吃用三世……定下婚約了麼?」
我抿抿唇,「那人並非良人。」
他掌中杯盞懸置,悶悶墩在案上。
「那便換了。王都青俊不少,家世才學都比邊塞男子強。南侯不日將離京之國,君上定會為其設宴踐行。你隨我入宮,中意哪位郎君,我替你求親。」
「若我去,隻怕要叫哥哥為難了。」
我笑著,鼻頭卻泛酸,「我與南侯,恰有幾分交情。」
陸從聞一愣。
「你如何會……傳聞中救下侯爺的農女,是你?」
見我不語,他自徘徊幾步。
「欺人太甚!」
「你同我赴宴,我少不得下下他臉面。」
7.
定下的衣裙送到了府中。
與陸從聞送來的頭面一塊,堆成小山。
隻怕舅舅院中的女眷也沒有這樣奢侈的用度。
我唯恐長輩厭我靡費,暗示過幾回。
陸從聞不以為意。
隻說陸府如今是他當家,進賬有他支撐,讓我隻管受著。
我疑心他貪汙受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