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勸,又不敢不勸。
猶猶豫豫,幾次三番帶著膳食去見他,打探口風。
後來天子的賞賜到了府門口。
我站在他身後,親耳聽見他請宣旨的總管遞話入宮。
要錢。
開口便是手頭緊,望君上多垂憐。
我瞪大眼。
盯著他如竹如玉的筆直脊背,暗道這人切開隻怕是黑心湯圓。
初見時儒雅的樣子不知去了哪兒。
簡直佞臣。
他要完了錢便送客。
扭頭來看我,又是一副淡然模樣。
「如何?」
他指尖一串翡翠珠盤繞,泠泠相擊。
「你兄長我弄銀子,還是有幾分手段在的。」
我登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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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僕婢興許沒見過這般失禮的女娘,紛紛背過身,不敢直視。
笑罷,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
積壓在身上、夜半擾我清夢的那些不甘與怨懟,剎那間煙消雲散。
「哥哥與天子竟熟稔至此?莫非……」
陸從聞極淺地一勾唇。
「胡思亂想,不可編排君上。何況,我不好男風。」
他負手走遠。
「送去你院中的東西,安心吃著便是。」
這一吃,出問題了。
我捏捏腰周,看向鏡中身。
相較從前,簡直見肉不見骨。
我將胸口衣襟往上拉,以為衣服做小了。
嬤嬤替我系上裙帶,笑了。
「不必拉,貴女中正時興這樣式呢。小姐初回府時太瘦削,如此才像十九的姑娘。」
我欲言又止,「領口這樣大,不灌風麼?」
「宮中府中皆有地龍,凍不著。」
她上下掃視過,滿意地退開。
陸從聞叩著門扉,問我幾時動身。
我忙應聲迎出去。
他立在廊下觀雨,雨珠一滴滴濺在青磚瓦上。
回身望我,頓住片刻。
我胡亂披著大氅,「哥哥等急了?」
他眸光微動,偏開眼。
「無妨,走吧,車已備好了。」
車馬緩至宮門,侍女小廝被引往另一條路入宮。
陸從聞在前方候著。
我小心提著衣裙,鑽進他傘下。
他忽然開口。
「一會我駁侯爺面子,你莫要胳膊肘往外拐。」
我失笑,「哥哥未免太不信我。」
「有的婦人挨夫家打,嘴上說放下,一見丈夫被罰就撒潑,我在大理寺見過許多。」他復又問道,「當真不念了?」
我沉默。
「世間萬般事,願賭服輸而已。」
幾年生死相對,養條狗都割舍不下。
就算是戀慕錯了人,真真切切獻出去的心意,哪裡能說收回便收回。
南道非最擅權衡利弊。
從他舍下我去迎仲姜那天,結局便已注定。
他要江山權勢,能放棄我一回,就能放棄千萬回。
既已有定論,不必再掙扎。
慢慢往下拋,總有相對四顧無波無瀾的那天。
燕國民風開放,入席不分男女。
我隨陸從聞坐下。
四周男女皆輕衣闊袍。
我強捂著狐裘,不多時,被地龍烤得脊背沁汗。
宮娥殷勤斟酒,低聲問。
「女公子的衣服,可要奴婢替您收了?」
陸從聞正與同僚談笑,聞言回頭,順手替我解了大氅。
「宮裝比起短褐是要開放些,習慣就好,眾人面前,不宜露怯。」
我尷尬應聲,連續飲了幾杯酒。
對面年輕文官訝然看我,忙又收回視線。
「陸大人娶妻了?」
我忙要否認,卻聽內監通傳。
「南侯到——」
眾人退避肅立,拱手行禮。
陸從聞脊骨筆直,負手冷嗤。
此時發難,恐怕不是好時機。
我悄悄扯他衣袖,搖頭。
他低眉覷我,又直直望向前方。
南道非死死盯著我,不可置信般反復辨認。
陸從聞將我掩在身後,口氣冰涼。
「侯爺有些失禮了。」
南道非忽而笑開,緩步邁近。
「隻是覺得,陸大人身旁這位女公子,頗似我一故人。」
「故人?」陸從聞輕嗤,「小妹喜靜,不愛出門。沒什麼故人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不知曉的。」
南道非攥著劍鞘,一字一頓地說。
「是嗎?」
他轉向我,咬牙低聲問。
「你要嫁他?」
我心頭一跳,忙抬頭看陸從聞。
陸從聞蹙著眉。
見我羞窘神色,了然會意。
「表親通婚,本是常事。」他輕咳幾聲,重歸淡然,「阿姚嫁與我,不必憂心什麼妻妾之爭貴賤之別,也不會被逼得抱著包袱千裡迢迢換地方住。」
白青與嚴湛彼此對視,不敢抬頭。
南道非深吸口氣,「陸大人,能否容我與令妹闲話幾句?」
「我看不必談。齊地多美人,公侯嫁女必有媵妾相隨,侯爺已享齊人之福,還抓著無關之人不放,不是君子所為。」
陸從聞扶我坐下,又道:
「下官敬您,得聘佳人。」
酒樽懸於半空中。
陸從聞不曾收回,對面人也未接下。
氣壓沉沉,南道非眉眼低壓,已有怒色。
我斟上茶,緩緩起身。
「恭賀侯爺得償所願,妾身體弱,便以茶代酒。」
他目光空白一瞬。
不接茶酒,反捉住我手腕。
力氣分毫未收,攥得人骨頭生疼。
我掙脫不得,忽而哽咽。
「南道非,我不糾纏,不是如你願了麼?」
他愕然瞧著落在手上的淚,唇角翕動。
似想解釋,卻又啞口無言。
終是極費力地張開五指,松開了我。
「……」
他眼角有星點紅,垂目後退半步。
「方才將姑娘誤認為故人,失禮了。」
他落座於上首,須臾,少君駕臨。
絲竹聲又起。
眾人打著圓場,心有靈犀地揭過了鬧劇。
陸從聞冰塊似的不言語,兀自飲酒。
他倒一杯,我也搶一杯。
喝到胃裡翻滾,我才平復好心情。
「哭完了?」
他問。
我胡亂擦幹淨臉,點了一下頭。
他放下杯盞,拉我先行離席。
車駕碌碌,將酒性揮發殆盡。
我被扶下車時,眼前朦朧。
寒氣撲面,反覺涼爽。
他拂衣於亭中坐下。
嗓音一半清醒,一半混著醉意。
「你與南侯的舊事,同我說說吧。」
我頭暈腦脹,又被撩起舊情緒,委屈霎時湧起。
一五一十,把南道非罵了個痛快。
他偏開眼,「你還歡喜他嗎。」
「胡說八道!」
隻是見他前途坦蕩風光,便怨恨自己無能,無從報復而已。
「『打發』,『農女』!我救他那時,他如何不嫌農女做的粗食難吃?」
「我非攀龍附鳳者,好聚好散,有何不可?」
「他怎敢叫我做外室,侮辱我是下女!」
每每想起,都覺得被耍得團團轉。
我捂著臉,扯過他的袖子擦淚。
他任由我伏在膝上,聲音啞了幾度。
「妹妹,所想與所為背道而馳,世間多得是這般事。」
哭聲戛然而止。
我顫顫睜眼。
陸從聞坐得筆挺,面無波瀾。
衣袖下,卻牢牢捉住了我的手。
我啞巴似的噤聲,怔怔盯著他指尖。
滾燙瘦長,骨骼分明的指節。
月色映雪,將他照得很清白,似玉面菩薩。
他平素與我相處不多。
說話,永遠隔著帷幔屏風。
又總能極準時地送來我房中需要的物件。
我不敢多想。
隻當是家主對族中孤女的關照。
卻忘了他與我同輩,毫無血緣,何來親情。
陸從聞閉閉眼,緩緩收回手。
我鬼使神差般追上,穿進袖口搭上他小臂。
正值青年,臂上筋脈清晰可觸。
他眼皮微動,使力輕輕一拉。
我跌坐進他懷裡,不甘示弱,仰頭吻上。
他倏然變作綿羊,溫吞地任我施為。
毫不主動,也毫不引導。
我扼住他脖頸,親得越發暴躁。
風吹落葉,我腦子突然清醒了。
大概南道非等著迎娶仲姜享齊人之福的時候,心裡也是這樣痛快。
知道我會難受,也全然不顧我難受。
是吃定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原來拋開舊情這樣簡單。
隻需新人替舊人便好了。
醒來時衣冠整齊。
我揉著眉心,從榻上爬起。
不見陸從聞,唯有侍女照常捧水進門。
「公子?公子昨夜送您回房,便去書房理事了。」
她沾湿帕子,替我淨面。
我後知後覺想起昨夜,後悔不迭。
他陸從聞隻開頭拉了我一把,後頭淨是我在胡來,險些在亭子裡將他扒成白肉粽子。
這番就算要興師問罪,也隻能算到我頭上。
好生狡詐。
聽聞南侯本要請旨離京,不知為何壓下奏報,隻說還要停留月餘。
白青連續數次遞信入府,約我出府相見。
我索性將信封轉交至陸從聞處。
問他挑的侍衛是不是眼睛長在天上。
陸從聞那頭沒回復,隻送來塊半人高的白玉,說是賠罪。
我登時充了滿頭血。
恍惚想起那夜亭中,調侃他膚白的渾話。
自回陸家來,外祖铆足了勁要我結交朝臣之女。
恨不得將我塞進貴人後院中相看兒郎。
今日去赴右相小姐的賞花宴。
車馬行於道中,猛地急停。
我堪堪穩住,挑起車簾。
「桑姚娘子!」
白青深埋著頭,不敢看我。
「郎主在天一酒樓,請您一敘。」
我令車夫繞道。
他又擋住路,硬著頭皮說。
「娘子既要與郎主做了斷,總得當面說開了。」
8.
簾幕內,一人背身坐著。
捻動棋子,躁亂地扣下。
我掀開珠簾,站定在檻外。
「侯爺有何貴幹?」
南道非擺手揮退侍從,唇色竟蒼白至極。
不過是抬臂,胸口卻洇出暗紅血跡。
我眉心一跳。
他按按胸口,要我過去。
「我娶仲姜,不過是權宜之計。並非不帶你走。朝中明槍暗箭,我自身難保,如何分出心來護你?」
我不動,「侯爺何必向我解釋?」
「莫要賭氣,我已打聽過了,陸從聞心悅兆平縣主,與你關系清白,並無婚約。」
他有些費力地捉住我的手,撓了撓。
酥麻感傳來,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胡營,我與他抱團取暖的日子。
我看著他的臉,有片刻恍惚。
他撫著胸口,又道。
「我讓嚴湛帶你避回代郡。待仲姜生下長子,我便扶你為夫人。」
哗。
方才一絲懷念碎得徹底。
我不可置信,「什麼?」
南道非半攬著我的腰,耐心道。
「有齊國支持,方能震懾上下,長子必得是齊姬所出。寬心,無人能動搖你的地位。」
「……」
我怔怔問,「那仲姜呢?她必不答應。」
「自然是去母留子。阿姚機敏,豈會不知外戚勢大的禍害?」
他咳嗽著,蹙起眉,好似覺得理所當然。
「我在王都還有要務,你回代郡安分等著。」
眼前人從忍辱求生視我如月的俘虜,又變成了錦衣金冠的南侯。
是了。
年紀輕輕就能用鐵血手段鎮壓叛臣,又怎會是良善之輩。
隻是可憐了仲姜。
為著兩方交好來聯姻,未上花轎便被定好了死法。
我滿身的血慢慢冷透。
「南道非,算我從前錯看了你。」
我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往後不必再見——你我之間,恩斷義絕。」
他被我拂開,神色錯愕,強忍不耐。
「你還有什麼不滿?除誕育長子外,旁的我都允你。」
「事到如今你還覺得我是在跟你談條件?」
我拔高聲,猛地掃翻了茶案。
茶盞哗啦碎裂,滿地狼藉。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且去尋你的青雲路吧。」
侍衛抱劍在外,正要攔我。
「讓她走!」
南道非冷聲。
「桑姚,除去我,天下還有誰能如此待你?你莫要後悔。」
我順手摔上門,大步離去。
賞花宴已誤了大半個時辰。
我索性調轉馬頭,打道回府。
一下馬,直衝陸從聞書房。
剛推門,木塊飛到我腳邊,哐當悶響。
陸從聞正噙笑說著什麼。
手中長劍鋒利,桌案缺了一角。
幕僚跪在下首,叩首連連。
我呆若木雞,方覺自己莽撞。
陸從聞的笑僵住,有些生硬地扯扯嘴角。
「底下人送來把好劍,試試刃而已。孟先生,回去吧。」
那幕僚忙告退,感激地望了我一眼。
我越過地上斷木,默不作聲地癱在客座上。
他亦不語,詭異地靜了片刻。
「又去見南道非了?」
我閉著眼,喉中悶應一聲。
陸從聞在對面坐下,不冷不熱。
「能教你失魂落魄的,想來也唯他一人。」
我睜開眼。
「倒忘了找你麻煩。」我斜斜掃他,「兆平縣主是誰?」
他笑意盡失。
唇角一顫,有些痛苦的樣子。
「你聽說了什麼?」
我本要興師問罪,看他模樣,竟笑不出來。
「沒什麼。」
我說,「不過是聽聞你對她情根深種罷了。」
「這輩子算折在了她身上。」
陸從聞扶額沉默,清瘦脊背彎下三分。
我沒來由地惱火,拂衣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