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桑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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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被拽住衣袖,栽進他臂彎裡。


「好了。我從前在翰林院,做過宗室子弟的夫子。」


他閉閉眼,深吸口氣。


「兆平縣主有意於我。在御花園同我拉扯,無意跌入水中,是我救了她。縣主貴為宗室女,有男寵也稀松平常。好事的,便傳我鍾情縣主愛而不得,拼死相救還換不得一個夫侍名分。」


尾音幾字,咬牙切齒。


「如此,那編流言的倒很適合寫話本子。」


我消了氣,贊許點頭。


一抬眼,忽而撞進他眸中。


他俯首靠近,篤定,「你方才生氣了。」


「陸從聞!」


「叫哥哥。」


他按住我的手,「宮宴上我說的話,句句皆是真心。」


吐息溫吞,在面上痒痒地一撓。


我倉皇避退。


「你幾時動的心思?」


錮在後腰上的手愈發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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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說,初見時呢?」


我憋住半晌,擠出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君子論跡不論心。」他面色如常,「何況禽獸行徑,似乎是你對我做的。」


我笑眯眯應聲,將冰涼的指尖塞進他後頸。


「唔!」


陸從聞皺緊眉,喉頭一滾,慢慢睜開眼。


正欲開口,陡然被我封住唇舌,一瞬驚慌。


我將他圍禁在座椅間,窮追不舍。


他強扼住我肩頭,喘息道。


「拿哥哥當替代品,哥哥可是會傷心的。」


我徑自咬住他舌尖。


他疼得微震,緩緩放松了指節,順從仰倒。


叩門聲清脆。


我心神回籠,忙對鏡理妝。


「我要名正言順地嫁,」我撫平袖口,回頭,「明白?」


陸從聞眼皮低垂,有些茫然地喘著氣,啞聲道。


「明白。」


9.


南道非請旨,讓仲姜從王都發嫁。


取個天子證禮的彩頭,給足了齊國體面。


我去買糕點,遇見南侯車駕以重金挖廚娘去代郡。


去酒樓,恰巧撞見他宴請群臣,商議婚儀。


去首飾店,都能與南道非撞個正著。


我耐著性子,讓小二帶我去二樓。


南道非捻著支金鳳釵,嘆氣。


「二樓的珍寶已被本侯包下用作聘禮,桑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我不理會,將預訂票據放入託盤。


「前些日子請貴店傅先生幫忙打制的紫翡百合如意,還請替我取來。」


「小的記得,記得,這就替您……」


小二拿著單據,身子僵住。


南道非漠然掀眸,身側甲士將路擋得徹底。


「能叫陸大人費心定制的寶物,本侯也感興趣。」


小二滿頭大汗,求饒地望向我。


兩邊鬥法,何必傷了旁人。


我頷首,隻吩咐先去取物。


鋪中伙計皆退避隱沒,不敢露臉。


南道非邁至我身前,一字一頓。


「本侯想要的東西,姓陸的護不住。」


似是無關痛痒,實則最磨人心態。


陰魂不散,慣是他會使的手段。


可我太熟了。


對他的手段太熟,便覺得淡薄可笑,無聊至極。


我偏開視線,與他拉開距離。


掌櫃捧著玉匣,滿頭大汗。


匣子正正中中擺在櫃上,不偏不倚。


南道非挑眉取出,懶散地把玩。


「這本是御賜之物,侯爺聖眷優渥,倒也擔得起。隻是制作費時費力,工錢上卻不能少。」


我示意侍女遞上票據,輕輕頷首。


「票據白紙黑字,各項均有明細。若侯爺中意,本價上加個一二成,將銀兩送去陸府便是。」


南道非手一頓,深抿起唇。


「哦?給銀子便肯松口,我竟不知你原來這樣好說話。」


「要緊是心意。珠玉身外物,丟了賣了都無妨。要提醒侯爺一句,此物是依著陸少卿繪的圖紙所制,送給侯夫人怕是不妥。」


他指節登時收緊。


怒極反笑。


「好一個要緊的是心意。他與你相識才幾日,就抵得上你我情分?」


我懶得再談,潦草福身,「告辭。」


「桑姚!」


我跨出商鋪,被他大力拽住了手腕。


「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仲姜不會動搖你的位子,我娶她隻是不得已而為之!那日我的傷你不是沒見到,為何不能體諒我的苦衷?」


他眼圈泛紅,低下頭。


「你不願服軟也罷。算本侯求你,別再賭氣了。」


我心平氣和地說:「你有苦衷,我便一定要體諒?」


他未盡之語戛然而止。


南道非不可置信地滯住,手上的力緩緩卸去。


「阿姚,從前你最是乖順,如今為何變得這樣不可理喻?」


一人冷聲應話。


「因為換掉你,她可以不乖順!」


陸從聞隔開南道非,牽我上馬。


官袍未解,似是剛出宮。


南道非深吸口氣,終於冷靜下來。


「桑姚,陸從聞權衡利弊後才選了你,你以為他非你不可?」


我打發陸從聞退避,回身。


「權衡利弊又如何?我與他天造地設,沒理由不在一起。來日大婚,侯爺可要送份好禮來。」


「你敢!」


他額角青筋隱跳,復而扯起笑。


「你猜,若他知曉了你與我過去的事,會不會心生芥蒂?」


我淡淡應聲:「我早同他講過,他已向天子求賜婚了。」


身後有珠玉碎裂聲。


南道非雙目赤紅,猛地吐出口血。


我都忘了。


他在胡營三年,身體早已經被寒氣浸透。


是爹教我的遊醫針灸法,一針針壓住了他的痼疾,自此鮮少復發。


回到王都,燥性飲食一灌,必得出問題。


原是為此才找上的我。


我立在不遠處看了會,恍然一笑。


他捂著心口,眸中自負碎裂不見,喃喃自語。


「你為何在笑?」


「阿姚,你從前……你從前絕不會這樣的。」


他仿佛此刻才看清,我是真厭了他。


陸從聞在馬車中溫酒,遞來一樽。


我順勢飲盡,聽他低聲說。


「真心,我有。權衡利弊,亦有。聖旨未放,若你介懷,此時拒婚還有餘地。」


我扔下酒樽。


「看中便嫁,情分散了便斷。最差不過是魚死網破,分道揚鑣。」


能救下南道非私定終身,我又豈是為貞潔一哭二鬧的烈女。


10.


我與陸從聞的婚事定下,侯府卻生變了。


南道非稱病閉門,令人星夜趕往齊國請罪退婚。


齊國朝野哗然。


我關起門來籌辦妝禮,兩耳不聞窗外事。


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下得極大。


驚雷炸響時,有人大力拍響門扉。


打開門,卻是仲姜。


她摘下鬥笠。


滿身雨水,湿淋淋地站在廊下。


發絲貼在臉側,水珠滾入衣領,脖頸白得驚人,狀若鬼魅。


我看看她身後,「你如何進來的?」


「陸家主首肯。」


她形容憔悴,盡力挺直脊背。


「我來隻問一件事——南侯拒婚,是不是因為你?」


我側身讓她進門。


房中未燃燭火,暮色昏昏。


打開竹窗,風雨交錯。


「南侯寒毒至深,壽數不長。退婚,未必不是好事。」


仲姜扔下鬥笠,「待我誕下長子把控侯國,他生死都與我無關。」


我撥弄香爐,驚起沉煙。


「成婚了,若先死的是你呢?」


她發上雨水淋漓,打湿紅裙。


「此話何意?」


「你謀劃著奪代郡權勢,南道非亦有去母留子之心。你身邊,多半已被設下暗樁。」


又是雷霆一聲。


閃電映亮面龐,她神色傲然,「保重,齊室承你恩情。」


話畢,又戴上鬥笠,隱入雨中。


不知去了哪兒。


我令人打探她行蹤,一連數日,毫無音信。


近日南道非寄來的信件,多得放不下。


按規律,今夜還會有一封。


正想著,雀鳥銜密信停在窗邊。


我束起發冠,應了約。


是嚴湛來接的我。


許久未見,人狼狽一圈。


「郎主他……」嚴湛隔著車簾,聲音幹澀。


我將話打斷,徑直進門。


夏季悶熱,南道非卻裹著狐裘,面色蒼白。


「阿姚……」


他劇烈咳嗽起來,唇角隱有血絲,眼睛極亮,仿佛見到救命稻草。


「阿姚?」


我後退半步。


他艱澀笑笑,身形清瘦至極。


原本還看得出武將體魄,如今竟像纏綿病榻的病弱文臣。


「你還記不記得小白?」


小白是條狗。


我沒多少東西喂它,隻能保它不死。


誰料喂過一次,它便黏上了我。


我垂目覷著榻上,等他繼續說。


「留在胡地的探子說,小白去了。」


見我不語,他眸色空寂,兀自講著。


「我令人將它葬在撿到它的那處樹下。想著為它立個衣冠冢,卻翻出來不少你的東西。阿姚,我籌謀半生,臨了卻發覺我所求……不過是真心人而已。」


他伸來的手懸在半空,有些顫抖地捏著個絡子。


是從前在胡地,我沒打完的半隻護身符。


「我夢到太多人了……若我病逝,能否請你,來灑壺好酒?」


我冷眼看著。


「侯爺,」我說,「何必在我跟前演。」


他病得要死的樣子,我是見過的。


他眼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白青忽而叩門,急急求見。


我自出門去,於隱蔽處望見熟悉的鬥笠。


風揚起薄紗。


仲姜。


她同我對上視線,是心照不宣的一眼。


月餘後,傳來消息。


南道非親往齊國迎親,已與仲姜女公子成婚。


麟趾宮擴建,預備迎接侯夫人。


待宮殿建成便離京。


陸從聞半真半假地提議,問我要不要去赴侯府的宴。


我漫不經心,「他還有命操辦宴會?」


「在齊地有良藥名醫,南侯身體大好了。」


陸從聞按住我的手,「你倒有心思畫畫。隻是為何畫隻鴨子?」


我微笑,「這是鴛鴦。」


他壓不住嘴角,有些驚慌地想掩飾,咳嗽掩面。


我拽著他衣袖,與他滾作一團。


呲一聲,絹帛斷裂。


到底是夏衣輕省,撕開坦蕩豔色。


陸從聞愕然看著由肩到腰的裂帛,一貫的淡然表情徹底破碎。


我飽蘸朱砂,自他胸口劃下。


朱砂濃純,比不過他耳尖的血色。


「無禮!」


陸從聞扯過碎布,掩在身前。


我支著身子撐在他肩側,又畫下一道。


「怎可,怎可白日宣淫!」


正是晌午,日色敞亮。


侍衛列在廊下,他面皮幾乎熟透。


我收回手,慢悠悠起身。


「也是,便不鬧你了。侯爺身子既然大安了,我也得去賀一賀。」


陸從聞仰面躺著,聞言一愣。


我正起身, 被牽住小指。


他咬牙, 偏開視線。


「……去把門關上!」


唔。


我看看半開的門窗, 若有所思。


原來關上門便不算白日了。


我無意說出聲, 被咬了一口。


夜裡隻好頂著那暗紅痕跡出門。


陸從聞身體力行, 告知我何為君子六藝。


我對鏡梳妝,掩住脖頸上的異樣, 才眼圈紅紅地趕往侯府。


婢女一改惶恐模樣, 冷冷說侯爺不見客。


我守在門前。


生生等了一刻鍾。


唯恐眼睛不紅了,欲回馬車描補。


「桑姚, 本侯給過你機會。此時後悔,做妾也可。」


南道非負手立在不遠處, 語調嘲諷。


竟像是從未病過, 精神煥發。


我大略掃過幾眼, 心下明了。


大補似虧, 回光返照罷了。


他瞧我幾眼, 哂笑離去。


我強忍不耐,又在府外傷心欲絕地徘徊半時辰,才爬上馬車。


陸從聞黑著臉替我揉腿。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應聲。


隔日收到無主密信。


【多謝相助, 如你所願。】


聽聞南道非與我見面後很是痛快, 重賞了仲姜帶來的醫師。


我燒掉紙條, 耐心地繡著嫁衣。


初秋時分, 麟趾宮建成。


當月, 仲姜宣布有孕。


南道非大喜過望, 當即下令啟程回代郡。


我隨儀仗相送,與身騎白馬的南道非相望。


不過是飲了天子的踐行酒,便吐了半碗血,僵硬動彈不得。


我提著裙角避開,沒忍住快意的笑。


他目光漸漸清明,死死望著我。


一顆心落入滾水翻騰,說不出反駁的話。


「往陸」仲姜扶著肚子,尖叫著讓人將他抬走。


南道非僵著手,終於露出驚恐模樣。


另一頭, 易容成他模樣的暗衛已經準備登場。


陸從聞攬著我,低聲談條件。


「你把住分寸,留他條命, 我好送給同僚做個人情。」


我爽快應, 「有仇報仇,見者有份。」


畢竟現下,婚事要緊。


無暇管他。


我成婚那日,仲姜在侯府掛起白幡。


稱「南侯」病重身死。


楠木空棺吹吹打打, 與我的花轎擦過,風光大葬。


我蓋著蓋頭, 想起真正的南道非。


不知他如今在哪位仇人家發財。


原本我隻想他死。


後來從一位老武官處, 得到一段舊事。


南道非空有武藝,根本不會領兵。


所負功名,皆是依靠副將謀算。


那副將衝鋒身死, 才致使大軍敗退,主帥受俘。


我一夜沒睡著。


翌日,便將南道非送去了他舊仇府中。


聽聞那人出身錦衣衛,見多識廣。


想來, 能叫他好好享受。


轎子慢慢停下。


陸從聞掀開轎簾,牽住我的手。


往後,又是新生。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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