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不得我這樣醜陋而又渺小的小人物。
可我永遠記得那日,他在天水樓二樓探出腦袋,穿著紅衫,高高束起的馬尾在蕩漾。
他說:「給你十兩,回去吧,天水樓可不是你這樣的小姑娘待得。」
沈小侯爺的一聲回去吧,嚇得大伯不敢再賣我。
我也得以狐假虎威,守著父母給我留下的一間茅草屋在這艱難的世道活了下來。
再後來,村裡的上一任背屍人死了,長得面如羅剎的我成了新的背屍人。
村裡的喪葬大事也都要請我過去,漸漸地,我的日子也好過了起來。
5
我說完了那日的事情,可惜沈觴還是沒想起來。
他笑嘻嘻道:「我都不記得了,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渺小了,誰讓阿花長得這麼醜還那麼沒有存在感呢,要是你長得好看些,我或許就記得你了哦~
「阿花真的不考慮,把我舉報到官府嗎?我昨天可是聽見,你們村長來問你有沒有見過陌生人,要是把我交到衙門了,你就能獲得一百兩賞銀了,你不心動嗎?」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明白,沈觴這是又開始嘴賤了。
我直接將他推倒在床。
看著他惱羞成怒的樣子,得意笑出聲。
威脅道:「你要是下次再說這些話,我就拿泥巴摸你身上,而且還不讓你洗澡哦~」
把陶罐重新放好後,我交代沈觴要看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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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準備去今日出殯的謝三伯家去了。
今日出殯的是謝家的四爺爺。
四爺爺德高望重曾是村裡唯一的童生,村裡年紀到了的孩子幾乎都會送去四爺爺開的私塾啟蒙。
當初爹娘還在時,我也曾去學過幾個字。
四爺爺也算是我半個老師。
四爺爺桃李滿天下,於是來吊唁他的人也不少。
等我將四爺爺背進山後。
謝三伯還特意給我裝了一袋子壽饅頭,交代我回家慢慢吃。
除了壽饅頭,他還額外給了我一個小紅包。
我剛要推辭,他就按住我的手。
他說:「收著吧,當年你大伯要賣你,村裡不好攔著,如今你又當了收屍人,要是你父母還在,唉......」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當了收屍人就沒有人家敢娶我了,要是我父母還在肯定會心疼死我。
可我並不覺得苦。
我還蠻喜歡如今的生活的,不必像村裡的其他女孩一樣挨罵挨打,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屋子。
我已經很滿足了。
回家剛到家門口時,我便發現了有一點不對勁。
家裡好像有人來過。
可我問沈觴時,他卻是眼神閃爍。
腦子一向不靈光的我忽然明白了。
我們難得吃了一次安靜的晚飯。
剛要睡覺時,沈觴突然開口。
他問我:「阿花,你的父母是怎麼死的?」
我沒有絲毫猶豫,就回答:「他們是開荒累死的啊。」
6
我家本來不是袞州人士,我們本是冀州人士。
那年冀州鬧災荒,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家裡這才逃難來了袞州。
「開荒怎麼會累死呢?你家為什麼不買田地呢?而且朝廷不是鼓勵開荒嗎,怎麼會累死人?」
沈觴的問題一聽便是從未接觸過我們這樣生活的人。
「沈觴,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有誰肯賣呢?就算有人肯賣,那也不會輪到我們這些外來戶。
「沒辦法,我們家隻能是開荒,有了地,我們才算是徹底扎下了根。
「可開荒才不像朝廷說的那麼簡單,若是想要開荒,那便是一年不去別人家做工,而且地也不是當年便能長糧食。
「你看見過村裡的那些荒地沒,若是沒人去開墾那便是荒地,若是有人去,那便是有主的地。
「沒辦法,我們隻能去找荒山。
「先是要把雜樹雜草砍掉,刨開山皮,挖出那些石頭,往裡面背泥土,慢慢的整理,慢慢的開墾,一年或許也就開了一畝田地。
「爹爹是爺奶的二郎,爺爺疼愛長子,奶奶憐惜幼子,而爹爹就是那個不被重視地夾在中間的人。」
隨著我說話聲音的響起,屋中隻聽得見我們兩個交錯的呼吸聲。
「其實我爹爹和娘親是不用死的,他們都是為了我。
「我剛出生時,奶奶嫌棄我是個女娃不能當勞動力,她就把我丟進了火盆裡,是我娘把我搶了出來。
「爹爹在一旁求饒,發誓自己會養活我,不拿公立的一點錢。
「我這才活了下來。
「於是爹爹白日和大伯他們一起開荒,夜裡他就和娘去另一塊地裡開荒,隻為了能養活我。
「就這樣,他們在田裡耗幹了心血,終於在一個夜裡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我將這些事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沈觴一直沒有反應。
直到,我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的聲音才突然響起。
「那你過得是不是很辛苦?」
我思考了下,回道:「其實不辛苦,就這樣已經很幸福了,至少還活著。」
隻是有時候,會偶爾想念娘親的懷抱,還有父親為我撐起的一小片天空。
沈觴久久沒有下文。
「小侯爺,人都是這樣的,怎麼可能得到圓滿呢?」
我明白,沈觴自出生起便久居高位,呈現在他面前的總是繁花錦簇的永久,猶如朝生暮死蜉蝣般的生命是他不曾經歷過的。
或者說,就算他眼見沈家灰飛煙滅,可這樣的痛苦和他漫長的前二十多年相比,實在是太短了。
他還來不及細思便被深仇大恨纏繞。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活著已經就是最大的不易了。
7
十二貼膏藥下去,沈觴的腿算是差不多好了。
我請鄭大夫上門復診時,他說沈觴的腿確實恢復得還不錯。
可惜沒了膝蓋骨,卻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沈觴的扭曲的指骨也差不多愈合,可惜那一道道傷疤就像是美玉上的裂痕,再也不能去除。
「阿花,你過些日子給他做兩根拐杖,讓他學著練。」
鄭大夫說這話時,我正悄悄觀察著沈觴的表情。
可惜我看不出來。
我想,沈觴應該是難受的吧。
畢竟,當初,沈觴十五歲初次上戰場就立下了不世之功,對於他來說,成為一個殘廢或許是最殘忍的事情了。
送走鄭大夫後,我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
他卻是拉長了語調:「阿花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是怕我吃你嗎?
「還是說,你真的看上了我啊~
「不過看在你對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哦~」
我沒聽出他不著調聲線裡的認真。
隻是直接道:「可是沈觴,現在都還是我在賺錢,就算你想滿足也滿足不了啊。」
他被我噎得止住話音。
他冷哼道:「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養我的錢,十倍還你,到時候......我養你。」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太輕,我沒聽清。
還想讓他再說一遍時,屋外卻是來了人。
村裡人讓我快些過去,村裡又有人死了。
我剛準備進屋收拾東西,卻發現沈觴給我準備好了。
我驚訝於今天沈觴的討好。
趁沈觴噴毒液前,趕緊跑路。
今天死的那個人是橫死,照例是不能在香火堂裡擺的。
還要連夜將他背進山裡。
這事出得急。
可我也推脫不了。
人死比天大。
我隻能抓緊時間進山。
但出山時,天徹底黑了。
我的心涼了大半。
我有夜盲症,一到晚上便看不清路。
好在這條路我常走,也不算陌生。
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我忽然看見一盞黃豆大小的油燈朝我走來。
「就半天沒見,你怎麼變得這麼狼狽啊。」
熟悉的聲線響起,我眯起眼,模糊的視線中出現沈觴的面孔。
他拄著拐杖拿著一盞油燈,不染塵埃的衣服也沾上了些泥巴。
我問他:「沈觴你哪來的拐杖啊,我不是還沒給你做嗎?」
他外厲內荏:「你院子裡有木棍,我就自己做了,不行嗎?」
「行行行,當然可以。」
眼見沈觴要生氣,我連忙順毛安撫。
黃豆大小抖動著的燈光,照亮了我們回家的路。
今晚夜色動人,風也溫柔。
8
快到冬至了,我盤算著要包一盤餃子。
往年我都是一個人湊合著過也成。
可今年多了個沈觴,我想,兩個人的話,吃餃子過冬至也是不錯的。
於是我在冬至前幾日早早地便去山裡撿慄子。
然後將新鮮的慄子曬幹,等到冬至那日,我便將所有的慄子背到集市上賣。
賣完剛好割了二斤五花肉和小半斤精細面。
家裡還有我之前便挖回來的野蔥,野蔥拌豬肉包餃子別提有多香了。
我盤算著,該包多少,可回到家迎面卻碰上個穿著猩紅鬥篷的公子。
沈觴眉眼沉沉,不像往日般松快。
見我回來,他神情才輕快起來。
「沈觴你金屋藏嬌啊!」
崔槐手中折扇遮住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狡黠的狐狸眼。
沈觴毫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
他們在昏暗的屋中仿佛都在發光。
我站在門口有些拘謹。
「你說完沒,說完了你可以滾了。」
我客氣地說了聲:「來都來了,要不留下吃個餃子吧。」
顯然,崔槐將我的話當真了。
他跟在我身後,忙前忙後。
不斷地問著我問題:「阿花你是怎麼忍受沈觴這個嘴臭的自大狂的?你難道不想打他的嗎?你今年幾歲啦,有未婚夫嗎?」
沈觴忍了又忍,最終忍不住,給了崔槐一拐杖。
吃完這頓雞飛狗跳的餃子後,崔槐終於走了。
空氣安靜下來。
我問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沈觴沒有說話。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之前找你的那個崔家大公子?」
沈觴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說:「阿花,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我知道,那我就......」
「但我可以慢慢和你說。」
沈觴在我說完前,打斷了我。
他說,沈家在邊疆的聲望太大,甚至在軍營中,隻知道有沈家而不知有帝王。
太子更是沈家女所生。
沈家功高震主,為了降低帝王的猜忌,沈觴更是棄武從文,還與摯友崔槐表演了一場割袍斷義。
可惜這些都沒有降低年老帝王的疑心。
沈父在一場戰爭中被朝廷切斷了糧草供給,活生生被困死了北疆。
沈母聽聞這消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直接觸棺而亡,以求為沈觴和宮中的太子爭取一絲生路。
但帝王年紀大了,可卻又不服老,不能忍受日益年長的太子。
他三廢三立太子,甚至還想賜死太子。
為了活下去,皇後領著兵權和太子一起造反。
可惜太子敗了。
沈家被安上謀逆的罪名,株連九族。
沈觴說這些時,眼中是化不開的悲傷。
而我雖然聽不懂什麼是謀逆什麼是功高震主。
但也明白,原來沈觴他們與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都在為著活下去而努力。
「阿花,你信我嗎?」
沈觴望著我,我點頭,我當然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