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抄家那天,夫人把我們喚到身邊,給了賣身契,叫我們離開。
我小包袱裡帶著幾件衣裳,這些年攢下的銀子。
夫人臨走前塞到我手裡兩根簪子。
她說:「如今府裡被查抄,我也沒什麼可給你的了,這幾支簪子,就算全了咱們一場主僕情分。」
我掂了掂包袱,一咬牙,從回家的板車上跳了下來。
1
我八歲那年,家裡旱災,田地飢荒,顆粒無收。
殘廢的爹,虛弱的娘,還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妹妹。
我扯了布條把頭發一系,按了手印把自己賣給人牙子,給家裡換得喘息的機會。
十兩銀子,給爹治了腿,給娘買了老母雞,給妹妹換了奶水。
人牙子的板車搖搖晃晃,走了月餘,終於到了京城。
那天我站在哭哭啼啼的一群人裡,被挑進了將軍府。
將軍府是真的大,到處都壯觀漂亮,回廊拐角都要放上花花草草,來來往往的丫鬟僕人都穿金戴銀。
將軍不愛說話,但也不嚴苛。
夫人更是個好說話的,從不打壓下人。
兩人伉儷情深,府中日子時常歡笑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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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公子齊朗自幼跟隨將軍上戰場,身上已有軍功。
我來將軍府第二年,府裡又添了個小姐,夫人起名叫芸娘,比我小妹都要小上兩歲,生得冰雪可愛,我親手照看了七年。
我八歲來將軍府,還沒個花兒高,十五歲承蒙夫人提拔,當了大丫鬟。
我私心裡期盼這樣的日子可以過得長久,我寧願留在這樣的人家裡,伺候完夫人去伺候小姐,再伺候小小姐,就這麼待一輩子。
可如今我十七歲,將軍府變了天。
一切都沒有徵兆。
2
那天晚上,夫人把所有下人叫在身邊,挨個發還身契,最後一張給了我,她拉著我的手,遞來兩支素銀簪子:
「如今將軍府危在旦夕,我沒什麼能給的了,這兩支簪子也算全咱們一場主僕之誼,豐年,日後多保重。」
我被裹在人流裡,頻頻回頭,看見夫人坐在首位,臉上掛著笑,和我來將軍府那日一模一樣。
我在不遠處尋了個客棧住下,有些放心不下府裡。
誰知第二日,一群帶刀的人就圍了將軍府。
我混在人群裡,看見有人抬著擔架進了門,露出的臉上全是血跡。
我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這分明是大公子!
我心裡咯噔一跳,那將軍呢?將軍去哪了?
還有夫人,芸娘這麼小,她們怎麼辦呢?
回渝州的隊伍就要啟程,我行李已經收拾好了,除去衣物幹糧,還有這些年攢下來的幾十兩銀子。
有了這筆錢,能在家裡做些小買賣,能送妹妹去讀書,還能給爹娘重新翻修房子。
怎麼過,日後都不會太差。
走到城門口,我聽到了一群人在說話,說將軍被抄家流放,聖上念在從前的情誼上,放女眷一條生路,也免了四肢盡斷的大公子流放。
後面的唏噓和感慨我已經聽不清了,滿腦子都是空白。
車轱轆碾在青石板上吱呀吱呀地響,街道還是人來人往。
京城這個地方,每日都有來的,也每日都有離開的。
少了一個人,絲毫不會影響這裡的繁華。
直到城門遠得快要被黃沙覆蓋得看不清楚時。
我忽然叫停了車,攥著包袱裡的銀簪,跳下了板車。
3
我家住在桂花村,推開院門,左起雞鴨鵝並排而立,右數白菜青菜蘿卜蓬勃生長。
迎面幾隻雞咯咯嗒地就撲稜著要過來,被一個八九歲大的姑娘撲上去按住,仰頭大大咧咧一笑,眼睛裡狡黠藏都藏不住,朝屋裡吼道:
「娘啊,有客人來啦,晌午殺雞吧?」
灶房一個穿著樸素的婦人捏著菜刀就衝出來:「作死啊!快給我把雞放下!那是要留著下蛋的……」
話音未落,看見站在門口的我。
「娘,我回來啦。」
咣當一聲,菜刀掉在了地上。
……
妹妹谷子如願以償地吃到了雞肉,和芸娘兩人抱著雞腿啃。
娘悄悄拉我過去,壓低聲音問:
「你個死丫頭,九年沒回家,一回來就給我帶這麼多人,以後可怎麼活啊!」
能怎麼辦?
將軍府風光的時候當然萬眾矚目,高朋滿座。
但牆倒眾人推,能求的人都求了。
和公子齊朗有婚約的國公府甚至連門都不開。
整整一日,隻派了丫鬟扔出個玉佩,說要退婚。
我在最彷徨無助的時候被將軍府善待,整整九年,食能飽腹,衣可避寒,手無凍瘡。
人趨利避害不錯,可起碼要有點恩義吧?
喂了飯的大黃狗都知道見人搖尾巴呢。
我知道我娘,嘴上不饒人,心腸最軟。
齊家於我有恩在先,齊朗可憐,芸娘可愛,隻看上一眼,娘就軟了心腸。
芸娘年歲小,坐在門檻上吃飯吃得香甜。
娘就站著看了她許久,最後嘆了口氣,再沒提趕人走的話。
終於有了居所,夫人激動得要給娘磕頭,被我娘攔住:
「夫人對我家丫頭有恩,做人哪能忘恩呢?」
4
家裡多了三口人,日子瞬間就緊巴起來。
娘在縣城裡幫人漿洗衣服,又接了些縫補的活計,夫人就跟著一起幫忙。
但她金尊玉貴地長這麼大,實在學不會。
縫上去的線歪歪扭扭,像條醜蜈蚣。
爹知道齊朗是個將軍,背著手一言不發地出門。
第一次沒跟家裡商量,把地抵給了別人,拿著錢去買了補藥和棒骨。
他捧著碗喏喏:「胳膊腿斷了得治,不能留病根,人家還要上戰場殺敵的。」
村裡的消息傳得快,王寡婦聽說我家留了仨拖油瓶,日日嗑著瓜子嘰歪,說我家是泥菩薩,自身難保了還要充當老好人。
劉大娘一唱一和,說我娘就是愛養闲人。
「養了倆閨女,現在又撿了個閨女回來,是打算在家裡開花樓呢!」
我娘聽到,一個棒槌扔了過去,大罵:
「老娘就是愛養閨女!你管得著嗎?再讓我聽到你們這些爛嚼舌根的,小心嘴給你們撕爛!」
5
賣地的錢全用完才接好齊朗的骨頭,接下來就是慢慢養著。
但齊朗拒絕吃飯喝藥,給他端來的飯被他打翻,喂藥也緊閉著嘴不肯喝。
我瞪大了眼睛,掐住他的臉,把藥灌下去。
「不喝就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夫人和你娘,統統丟出去。」
齊朗嗆咳兩聲,紅著眼睛看著我。
「看什麼看?現在全村都知道你是我帶回來的男人,那夫人和芸娘就是我婆婆和小姑子。
「你要死了,她倆啥也不是,我不養誰也說不了我的不是!」
燭火在他臉側跳動,一行淚痕隱入鬢發間。
我心軟了半分。
「你不喝藥,不吃飯,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你也是個將軍,這個道理應該比我懂。」
齊朗啞著聲音問我:「我保不住爹娘,護不住將軍府,甚至都不能站起來……我有什麼用?」
我看了他一眼,把柴火灶裡的紅薯掏出來,遞給他看:
「我連紅薯都烤糊了,我是不是也很沒用?」
我倆對視半晌,他肚子咕嚕了一聲。
我裝作沒聽到:「吃紅薯嗎?」
他點點頭:「吃。」
我把紅薯掰成兩半,分著吃了,又重新熬上藥。
他胳膊還沒力氣,我就端著藥喂到嘴邊。
齊朗低下頭,眯著眼睛湊近湯勺,唇舌輕輕含住。
我不自在地別開眼。
真該死啊,人家遭了那麼大難,我為什麼要那麼粗魯地對他!
6
谷子和我不愧是親姐妹,我迷她哥,她就纏著芸娘。
從小家中隻有她一個孩子,谷子隻能和雞鴨鵝玩,硬生生把家裡一切活的動物逼得見她就躲。
如今來了個芸娘,她日日一睜眼就要尋人,一刻也不分開。
兩人還上山去捉了一把的螞蚱和蠶繭,用草串成一串,獻寶一樣捧到夫人面前,差點把人嚇得暈過去。
聽人說這些吃了補身體,她倆就把東西放在火上烤了,撒上調料,端給齊朗。
齊朗拉得動弓箭,拎得起大刀,耍得來紅纓槍。
可他卻沒吃過草裡蹦跶的螞蚱,沒吃過結成繭的蠶蛹。
我把東西端到他面前時,就看見他的臉一寸一寸綠起來。
我這人重恩義,但也睚眦必報。他前幾日打翻的飯,燙得我的手疼了兩日。
於是我特意在拿藥的時候問了大夫,往藥裡多加了黃連。
我聞了聞碗裡濃濃的苦味兒,獰笑著站在他的床邊:
「沒關系,不吃的話,就先喝藥吧。」
他一口口喝完,臉皺得分不清五官,絲毫沒有從前冷峻嚴肅的模樣。
屋子裡頓時笑作一團。
7
齊朗可以勉強下地的時候,夫人也找到了自信。
她雖然不會縫補,但繡工卻是一絕。繡的老虎栩栩如生,繡的花仿佛能聞到花香,拿到縣城裡,連最好的繡娘都甘拜下風。
娘隻敢看,不敢摸,生怕手上的繭子勾花了手帕。
「娘啊,神仙繡的也就這樣了吧?你看看這老虎,胡須都繡出來了,這要學多少年才成啊……」
夫人小聲說:「我從前未出閣時,在家打發時間繡的,太久沒動了,手生了許多。」
娘一把拉住她的手,笑著說:「這都算生疏了,那我們繡的就更沒法看了。」
夫人羞紅了臉,把繡花針扎得飛快。
但其實我知道夫人並沒有那麼適應鄉下生活。
夫人金尊玉貴,喉嚨細,吃粗糧咽不下去。
但她從來不說,都是就著水往下灌。
家裡最好的布料做的衣裳都會磨破她的皮膚,白日裡繡帕子,時不時要停下來撓撓。
可如今隻能保證不會餓死,要想改善生活,還得想別的門路。
況且眼看要入秋,裁制冬衣,存儲年貨都要用錢。
我就和娘商量著,去鎮上做個營生。
8
恰好那日娘做了面,拿腌好的醬和著雞蛋菜葉一齊炒了做的澆頭,迎風香出十裡地。
芸娘入鄉隨俗,學會了吸溜面條,吃得起勁,也沒忘記甜一嘴:
「伯娘做的面好吃。」
夫人也少見地有了胃口,贊嘆不已:
「妹妹做的面確實好吃,比從前府裡做得還要好。」
我看著碗裡的澆頭出了神。
「娘,我記得,從前大伯家的醬都是你腌的吧?」
娘不屑一笑。
「你大伯腌不好醬,沒分家前年年都是求著我腌。
「不是我吹,我的醬那是村子裡做得最好的,多少人求著我幫忙做呢……」
我靈光一現,咱家可以賣面啊!
娘遲疑:「這能行嗎?我就隻會腌醬。」
谷子把面呼嚕得精光,說:「咋不能行?我就沒吃過比娘做得更好吃的面。」
爹也在一邊舉手贊同:「你娘長得好看,醬也做得數一數二。」
娘紅了臉,眼神卻逐漸堅定起來:
「若是真能成,今年過冬就不愁了。」
說幹就幹。
這煮面啊,每一步都重要,面條的柔韌筋道、面湯的鮮亮、澆頭的香辣,缺一不可。
我和娘琢磨了幾日,調制各種澆頭和醬料,夫人幫著試吃,最終敲定好配方。
為了方便搬用東西,夫人拿她賣帕子的錢買了頭骡子回來。
到時候把東西放在板車上,用骡子拉去鎮上,省時省力。
終於把東西準備好了,休息一日,面攤就要正式開賣了。
當晚,齊朗喝了藥睡下,我勞累了一日也沒忍住,打著哈欠迷迷糊糊地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
9
那晚我睡的實在香甜,還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