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下著大雪,我凍得瑟瑟發抖,模糊間好像抱到了太陽,暖和舒服得不行,於是八爪魚似的扒拉過去。
但太陽長了手長了腳,在我懷裡掙扎。
我許家村一霸豈能讓它成功躲開?就更加用力地扒拉。
一覺睡到天亮,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舒坦,像冬日在太陽底下打了一下午的滾兒。
我滿意地睜開眼。
然後就和齊朗對上了視線,登時我嚇得魂飛魄散。
「你醒了?」
「我,那個……我見你睡得香,就沒喊醒……不過你放心,我什麼也沒做。」
齊朗抿了抿嘴,撇開頭。
「我腿腳不便,沒辦法給你騰開位置……」
「別說了。」
我捂住眼睛。
自己什麼色心自己還是知道的。
想到夢裡那個長了手腳的太陽……
齊朗還斷著腿,怎麼可能躲得開我?
我臉上開始發燙,匆忙丟下一句:「我去準備小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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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迅速逃走。
整整一天,都不敢和他對視。
10
去鎮上的那天,全家人起了一大早。
本來決定由娘和谷子一起去。
但芸娘一聽要和谷子分開,眼淚豆豆立馬掉下來。
我又擔心娘要照顧谷子和芸娘,忙不開。
最終小攤開張第一天,我們浩浩蕩蕩去了四個。
爹和夫人把我們送到村口,骡子偏頭往芸娘臉上舔了一口。
又因為扭頭把谷子的頭發嚼在嘴裡玩。
最後挨了我一巴掌,這才老老實實馱著東西趕路。
我們去得早,在集市上挑了個位置,東西擺出來,拿爐灶架好,往裡添柴火煮面,先給我們一人煮了一碗。
面湯是用竹筍吊的雞湯,鮮而不油,面條筋道彈牙,和幾葉小青菜煮在鍋裡,片刻後撈出。
改良後的醬味道極香,把雞炸出雞油,骨頭炸到酥脆,然後剁碎,和醬焖在一起,再融上調料,又辣又香。
肉末裹著紅油,當作澆頭蓋在面上,油亮亮的顏色,配上青瓜絲、黃瓜絲、蘿卜絲,再撒上把蔥花和芫荽葉,青的翠亮,紅的鮮豔,又添色又增味。
我們本以為今日第一天擺,會沒有生意,誰知碗還沒擱下,就有人過來買。
醬香是一個招牌,谷子和芸娘愜意享受的吃相是另一個招牌。
娘馬上放下碗筷,給人做了一碗。
一碗肉醬面賣八文錢,隻澆醬料不加肉末則是六文。
配的有腌的蘿卜丁,酸辣白菜,旁邊放的還有折耳根辣椒醬。
谷子在一旁大聲吆喝,幾個要上工的漢子過來一人要了一碗,往裡加了滿滿一大勺辣椒,吃得滿頭大汗,直呼過癮。
麻中帶香,辣而不嗆,木姜子和辣椒融合發揮到極致,每一口都是對舌頭的極限挑戰。
吃食生意就是這樣,酒香不怕巷子深,味道做得好了,名頭自然就打了出去。
第一日準備得少了些,就這樣,也賣了近三百文錢,去除本錢,有一百多文的收益。
歸家的時候大家都喜瘋了,尤其是谷子,沒見過這麼多錢,晚上點著燈,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過來數過去。
最後還是娘把我們趕回去睡覺。
「別數了,沒見識的,難不成放著會自己丟了不成?」
隻是她的嘴角怎麼都壓不下去。
谷子笑嘻嘻地親了她一口,說:「我本來就沒見識,今晚上做夢都富貴些。」
若是以後日日都是今天這般,那麼一個月就能有近三兩銀子。
三兩,放在從前將軍府,是隨意打賞丫鬟的錢。
但在這裡,三兩足夠咱們節儉些生活小半年了。
11
萬事開頭難,幸好老天眷顧,我們的面攤順利開了下去。
娘做澆頭,紅油要用雞炸過,湯底要用雞肉煮出來。
土雞半年出欄,比其他家禽的飼養周期都要短些,農村裡戶戶都會養幾隻。
村裡距離鎮上得走一個多時辰,我就和娘一人一日輪流著去賣。
夫人就帶著芸娘和谷子在鄰村去收些雞回來。
爹也不闲著,每日上山砍柴。
砍下的柴綁成兩捆,拿棍子兩頭戳起來,在肩上一挑,賣去鎮上,一束柴三十到四十文。
柴火一來做飯用,二來要取暖,白日放在火盆裡,晚上燒熱炕,家家戶戶都用得著。
連芸娘都有事情幹,齊朗嘴上不說,心裡十分著急,硬搶著想幫忙做事。
爹不讓他跟著一道去砍柴,他就來幫忙燒火。
結果菜不是還沒炒熟就是糊了,谷子吃了三天,連皺了三天的眉毛。
他手足無措地來找我請教,我坐在灶臺旁,跟他講:
「燒火不能一味添柴,先放一根橫在裡面,剩下的柴豎著往裡放,架在橫著的那根上面,這樣形成空隙,火才能燒得旺。」
我一抬頭,他正專注地看著我,眉眼間跳動著火焰,見我發現,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移開目光。
灶火太旺,燒得我也臉頰發燙。
最終這差事還是沒落在齊朗頭上。
他拿著砍刀出門,在山上挑挑揀揀,找了根筆直沒結疤的白蠟木,又拿刀削出弓背,撿了腸線綁住。
然後削尖了幾根木棍,上山去了。
大家都很忙碌,老爹要砍柴,娘要縫改舊衣,制作冬衣,芸娘和谷子在大鬧桂花村。
所以他幾時出的門,幾時回的家,都一概不知。
隻知道當晚回來的時候,屋子裡傳出一陣撲鼻的香味,是肉味兒。
牆角堆著短毛,老爹一眼認出是野兔。
齊朗從屋裡端出一滿盆的兔肉,故作鎮定:「吃飯吧。」
山中野兔和家養的不同,四隻腿有勁,一蹦就是老遠,除非從小學習狩獵,普通人很難捉住。
可齊朗是將軍,三歲習武,五歲耍槍,十歲時策馬拉弓,箭箭正中靶心。
除了盆裡的兩隻,院子裡還養著兩隻,射中後腿,還活著。
縣裡的老爺見識得多,偏偏就喜歡這些野味,賣給酒樓,一隻兔子就能賣二百文。
這也得是活的,死了的野味價錢就大打折扣。
娘蹲在籠子邊上,連連贊嘆:「娘嘞,這得多厲害啊,都射中的是後腿……」
爹一改往日話少,蹭在齊朗邊上,臉笑得像朵黢黑的花兒:
「你是咋射中的?咋嫩厲害,村頭的劉大壯都沒你這能耐……」
自打遭難,連著幾個月,齊朗把所有難聽的話都聽了個遍,還時不時被我冷嘲熱諷。
這是頭一遭挨誇,頗有點不自在,連連擺手,說自己也就隻射箭還行,其他的啥也幫不上忙。
谷子大聲反駁:「才不是呢,芸娘都跟我說了,朗哥會騎馬,會射箭,還會打仗,可厲害了!」
說完還懟了下芸娘,「是吧,芸娘?」
齊朗低著頭不說話,一下一下磨著刀,但看著眉梢眼角,都流露一絲喜色。
12
去鎮上得走一個時辰的路,雞叫了兩輪,我便披衣起身。
院子裡已經站了一個人。
齊朗穿著件粗布中衣,正在院子裡練武。
村裡沒有刀劍兵器,他就拿著根木棍,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動作幹脆利落。
這人臉好看,輪廓鮮明凌厲,下唇飽滿,看著是很好親的樣子,但卻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又長時間待在軍營,浸潤出一股威嚴沉穩的氣質。
至於這身材……身材……
他收勢時回過頭,正撞見我流著口水痴笑的表情,差點崴了腳,不自然地回到屋子裡。
我就喜歡看他這種帶著點害羞的小模樣,笑得更燦爛了。
自那天起,我每日起床都有動力了,坐在門邊看他習武,一看就忘了時辰。
不過他長得俊,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比如劉家的姑娘最近就老往我家裡跑,動不動就借個針線還個筐子,每次都要問一句:「齊大哥在嗎?」
那日我趕著驢車從鎮上回來,還沒到村口,就看見他與劉巧走在一起。
即使是粗布麻衣,也掩蓋不了齊朗身上的貴氣。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引得劉巧笑得咯咯咯的,跟隻老鼠一樣。
看見這一幕,我心裡有點堵,說不出的酸澀,低頭踹了一腳路邊的石磨。
「好歹也算我名義上的男人呢,怎麼跟別人走得這麼近……」
我扭頭走開,一邊走一邊小聲嘟囔。
他是正兒八經的將軍府嫡長子,即便是落敗,也不會看得上我。
我心知肚明,他跟誰走一起,都不是我能管得著的。
可我心裡就是不舒服,連著幾日不跟他說話,也沒去看他習武。
這一賭氣,就到了年下。
13
初一初二是走親戚的日子,隻是我家早就和大伯分了家,沒什麼親戚可走,便窩在屋子裡休息幾日。
沒承想,阿奶敲開了院門。
剛一進堂屋見到我,阿奶就衝了過來,上下打量我兩圈,臉上的褶子就笑開了花。
「哎呦呦,這丫頭出落得是漂亮喲。
「行了,我老婆子今天來,是來給你們說個好消息的。」
阿奶扯著我的胳膊,眼底閃著精明的光:
「屠戶孫家的,相中豐年啦!人家說了,隻要豐年嫁過去,到時候谷子成親他家再出一份嫁妝!
「十兩銀子!這可是十兩銀子!」
齊朗用力把我的胳膊從阿奶手裡拔出來,擋在我身前:「豐年已經成親了。」
「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再和離唄。我可是聽說了,劉巧那丫頭說不要彩禮都要嫁給你。到時候你倆和離,豐年嫁給孫家,你娶劉巧,不是正好?」
娘黑了臉,左看右看,谷子默契遞上棒槌。
「滾!好個屁,主意都敢打到我姑娘身上了?」
阿奶哎呦一聲就掐著腰罵起來:「蠢材!哪家跟你似的養這麼多閨女?人家孫家說了,隻要嫁,就有十兩銀子。你不嫁,多的是人想嫁呢!
「正好孫家有兩兄弟,到時候讓谷子也嫁過去,說不定能拿更多。
「耀祖還等著這錢娶媳婦呢!」
娘揮起棒槌把人往外趕。
「我姑娘多那也是我姑娘,嫁人得我點頭,關你啥事兒?
「當初我生谷子的時候你瞧不上是個姑娘,嫌家裡窮,非撺掇著分家。
「我念在她爹面子上喊你一聲娘,惹惱了我讓你看看誰是誰的娘!滾!」
阿奶站在院子外氣急敗壞:「我都收了定錢了,你不嫁也得嫁!」
娘氣沉丹田,大吼一聲:「老娘就算餓死也不賣女兒!你收了錢就自己嫁去!」
爹平時唯唯諾諾,說話聲音比蚊子還小。
這時候拿出一家之主的氣概,擋在娘面前:
「耀祖娶媳婦兒讓他自己想主意,黑心黑肺的,爛心腸被狗給吃了的才惦記別人家孩子。」
阿奶罵罵咧咧,說娘婊子立牌坊,明明當初賣了我,如今又說不賣,不就是嫌孫家給得不夠嘛……
娘也氣,在我胳膊上擰了半圈,疼得我嗷嗷叫。
「當初我就不同意,你擱下銀子,偷偷就跟著人牙子走了。這些年你阿奶日日說我賣閨女,誰曉得我的心……我是寧願自己去當奴才也舍不得你賣了自己……」
爹心疼地把人摟在肩上哄:「好了好了,我曉得……不哭了……」
我們幾人齊齊抬頭望天。
14
過了年,手裡的餘錢娘想把屋子重新擴建。
爹提了反對意見,他還是想把地買回來侍弄。
「我種了一輩子地了,光買糧食吃算怎麼回事?」
他搓搓手,臉上是少有的執拗。
娘思索一番,把銀子往前一推,十分闊氣地說:
「買,咱們腳底下沒塊兒自己的地,心裡不踏實。」
於是我和齊朗被派去買些菜籽和小雞仔。
從村裡出來,先搭趙伯的牛車去鎮上,再尋酒樓去賣臘味。
齊朗素衣背著背簍,隻有俊俏的臉頰和結實的胳膊能看出從前是個將軍。
店門口是攢了一個冬日的山雞野兔,把皮毛處理好,用鹽腌上,掛在屋檐下晾幹。
掌櫃的給錢爽利,交代了日後有了野味還送到他家,又給了個小荷包做壓歲錢。
我們轉悠了兩圈,還給娘和夫人扯了布,給爹買了雙鞋,在甜食店裡買了糖,帶回去給芸娘和谷子。
路過橋邊時,一個大娘喚住我們,給我們看她攤上的珠花。
「這位公子,給你家娘子買支簪子吧?我家的簪子靈驗得很,戴了簪子的都白頭到老,恩愛不移。」
我忙擺手,不敢說自己是他夫人。
大娘一卡殼,改口又說:「無礙無礙,未婚配的姑娘戴了我家簪子都能尋個如意郎君,一輩子和和美美。」
我臉上發熱,連忙要走,卻被齊朗拉住。
他接過簪子,在我頭上比畫兩下,給我戴上。
習武之人,肩平背直,站姿挺拔,此時微微躬身,目光專注於我的發梢眉間。
然後退開一步,仔細打量,溫和地笑著說:「別摘了,好看。」
15
那日回去之後,我喜滋滋地戴著簪子左瞧右瞧,一天要從村口劉家走八回,不經意地就把簪子露出來給劉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