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意陛下指婚的對象是瘸是跛,是美是醜,家世擺在這裡,利害擺在這裡,隻要他是個人——我便能嫁。
14
回去路上,王妃問我,對陳煥陽感覺如何。
我沉默了一下,答道:「尚可。」
等到回了王府,我去求見了父王。
父王問我,覺得陳煥陽此人如何。
我說,能嫁。
「隻是女兒不知父王如何想。」
父王聞言有些好奇,他放下手中的公文:「舒兒想知道什麼?」
「舒兒想知道,父王想不想與兵馬大元帥聯姻。」我還是吐出了這一句,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說出了我想了很久的事情。
這兩年王妃有意帶我去參加各種京中達官顯貴的宴會,我也大概知道些他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和基本的政治風向。
起初父王說,陛下是想安撫兵馬大元帥才想給陳煥陽選一個皇家宗室的女兒,恰巧隻有我適齡。
可十三歲和二十歲,真的相般配麼。
若非要強扯「適齡」,十歲、九歲的三公主、四公主就不行了嗎。
當我的眼界不僅僅局限於後宅,當我開始看向父王所參與的政治和朝堂時,我心如鼓擂,渾身戰慄。
我那時恰好與王妃共處,我突然聯想到一件事——當今陛下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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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王妃幾次要收養我一樣,陛下要從宗族子弟中選出繼位者。
這對永安王府意味著什麼,父王答應叫我嫁給陳煥陽又意味著什麼——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我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戰慄,相反地,我在興奮。
我口幹舌燥,我心跳加速,因為我發現我似乎為人生前十三年的困惑找到一條出路。
我或許終於找到能夠解答我曾對母親發出的質問——既是女子必須嫁人,那麼我在女學勤學苦讀,拔得頭尖有何用處?
我要參與進來,我不要就此困頓於內宅。
……
故事從父王的視角展開,與母親講述的完全不同。
當今陛下體弱,久不得子,故而欲從宗族子弟中選出繼承者。
凡皇家子弟,均入內書堂學習,兼並有權宦子弟被特許入宮讀書,陳煥陽就是其中之一。
而三年前陳煥陽與昭華公主事發,連帶著趙雲澤也被逐出宮——趙雲澤因此出局。
永安王府提前出局。
而陳煥陽雖已跛腳,畢竟是兵馬大元帥的獨子,陛下不能坐視他與京中其他權貴人家聯姻——以避免陳家在日後的立儲之事中站隊——又必須有個家世相貌都拔尖的女子來彰顯自己的仁善恩澤,安撫陳家。
那麼,如今看來,確實是再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了。
趙雲澤出局,連帶著永安王府無緣角逐最後的立儲之爭——這樁聯姻便落到了我頭上。
……
我坐在父王面前,垂首問道:「二哥哥如今已經在國子學讀書,父王的打算是——」
我與父王對視著。
如今養在宮中的宗室子弟大都已經十歲有餘,我的三弟四弟雖然年齡合適,但都出身低微,資質平庸,父王若想押寶——我突然想到劉側妃還有一個小兒子,隻是如今年紀太小了些。
父王拾起一隻茶杯,倒上茶水,遞給我,他沒有明說自己的計劃,隻是告訴我,如今永安王府要做的,就是等。
我與父王對視幾息,他的眸色很深,輕易沒有情緒外露,而我還未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野心勃勃。
我先笑了,隨後我雙手接過茶水,一飲而盡。
我是父王最出色的女兒。
我最像他。
15
夜色已深,我自回了晚香堂。
母親還在等我,見我回來,有些強忍著怒氣地問道:「你去見了陳煥陽,感覺如何?」
「很好。」我平靜地答道,「我們的婚事,大概要定下了。」
屋子裡安靜了很久,母親突然摔了一個茶杯,又過了幾息,她才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失心瘋了,要去嫁給一個跛子!還是一個與公主有染、現在還是一副為情所傷模樣的跛子!」
「母親,陛下賜婚,您如何求父王,父王都沒有松口,足以證明陛下心意已決。」我嘆了口氣,同母親解釋道,「永安王府上下幾百口人,不能因為我一人為陛下所厭棄——」
「我管他上下幾百口人!」母親尖叫著打斷了我,「你父王好歹是個王爺,他咬死了不答應,陛下也不能強娶強嫁!」
「趙雲澤惹出來的禍事你去找他啊,叫趙雲澤嫁過去!」母親氣得口不擇言,又轉過來罵我,「你就是不肯聽我的話,你這麼有主意,就要與我對著幹——」
她按住我的肩膀:「母親能害你嗎——母親能害你嗎——」
「側妃,側妃——」青英上前拉住母親,我還欲解釋:「陳公子並沒有傳聞中那般不堪——」
然後我挨了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打得我措手不及,不知所措。
再轉過頭還是母親氣急敗壞的模樣,「你跟我去同你父王說,說你不嫁!明日我就求王妃把你和段劭的婚事定下來,陛下再如何也不能強拆了定好的親事——」
「夠了!」
父王一聲怒喝,晚香堂裡一片混亂的眾人都安靜下來,母親被青英拉著,我捂著臉,早已淚流滿面。
王妃跟在父王身後,急匆匆地將我拉到一邊,她要查看我的傷勢,卻被我輕輕拒絕。
我仍然捂著臉,不肯叫任何人看見我面上的紅腫——這般的倔強要強,我當真是隨極了母親。
「舒兒,你從今日起,搬到漱玉閣,不必與側妃同住了。」父王突然發話,母親還想說什麼,又聽見父王說道:「舒兒的婚事已經定下,你不必再求了。來日舒兒封了縣主,便是生母,也不能隨便打罵。」
……
這一夜的鬧劇以我被王妃帶走結束。
王妃說漱玉閣許久無人居住,下人們打掃也需要幾日,叫我先暫且在正院裡住下。
說罷王妃就要看我臉上的傷,她哄著我松開手,見我半邊臉高高腫起,不由得心疼道:「怎麼傷得這麼重!」
我隻是搖頭,沉默著任由王妃為我上藥。
王妃當是我傷心過度,隻能囑咐我早早歇下。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任由碧玉為我蓋被。
我年歲漸長,對於府裡的許多事情,也逐漸摸索出幾分不對。
比如吃齋念佛、慈眉善目的老太妃,面對兩個側妃乃至其他的夫人的討好,為何永遠波瀾不驚;比如柔柔弱弱、膝下無子的王妃為何能彈壓住兩個側妃及一眾妾室,深受父王愛重;再比如為何劉側妃一個接一個地生育,而我母親求子多年,卻隻得了我一個。
王府裡的彎彎繞繞叫我打了個寒顫,再看王妃那永遠溫柔和氣的笑容,似乎也沒有那麼讓我安心了。
16
我與陳煥陽的婚事,還是定下了。
陛下親下的旨意,將我封為嘉和縣主,待明年完婚。
王妃開始教我管家的事宜,父王則時不時將我與趙雲澤傳喚至書房,叫我二人一同旁聽他與幕僚的談話。
趙雲澤初見了我,還頗感歉意,他對我說,是他的過錯連累了我。
我說,二哥哥不必抱歉,永安王府,上下一體,自二哥哥出局的那日起,就注定了我的婚事會成為陛下極好用的一步棋。
我們年幼時身處內宅,曾為了老太妃的關注,在大人的教唆下爭寵。
如今少年人初初長成,將要邁向外界,卻是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作闔府上下,榮辱與共。
……
一年的時間飛逝。
這一年,我沒有見過母親。
早在那夜的鬧劇過後,王妃就以「養病」為由,將母親送去了京郊的溫泉莊子靜養。
直至我婚期將近,王妃才派人將母親接了回來。
一年不見,母親「養病」收效甚微。
她似乎是極為憂思,眉間已有一道明顯的豎紋,望向我時,有些陌生。
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識到我已經不是那個年幼又怯懦的小女孩,被她甩開手後還要哭著上趕幾步去抓她的手,然後跟她認錯,求她不要拋下我。
我長大了,身量已經趕上她了,這一年父王與王妃的栽培讓我眼界開闊了許多不說,我的性格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雖然我倔強要強的本性未改,但是面上已經能像王妃一樣見人三分笑了。
我很喜歡王妃外柔內堅的特質,因而不自覺地沾染了三分——哪怕我本質上還是如母親一樣的人。
「你長大了。」母親打量我許久,喃喃一句。
我行禮,儀態是一等一的端莊,「母妃。」
母親聞言點點頭,卻沒再說什麼,隻是在青英的攙扶下,朝著晚香堂的方向走去。
……
夜裡,青英來見我。
「縣主。」青英艱難開口,聲音酸澀,「一年未見姑娘,姑娘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我打量了一下青英,她明顯消瘦了許多,「姑姑過得不好麼?」
青英習慣性開口就是替母親說情:「側妃去了莊子上,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常睜眼至天亮,同奴說擔憂縣主。」
我擺擺手,示意青英不必再說這些事情:「姑姑既是今夜來了,我便想問問姑姑,如今我出嫁在即,姑姑是願意陪著我去陳家呢,還是留下來陪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