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自是舍不得姑娘,也舍不得側妃……」青英猶豫極了,我也不逼著她現在就做決定:「這些年,姑姑同我的情分,與母女也無異,無論姑姑是否願意跟著我出嫁,我都會給姑姑養老。」
「至於母親的事,姑姑不必說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感激母親教我識字,送我讀書,也知道母親對我一片真心……隻是姑姑,我非母親手中提偶,不可能永遠聽從母親安排控制。」
「前十三年,我與母親同住,受到母親關懷,也受她折磨。」我垂下眸子,決心已定,「王妃不會難為母親,若是日後母親病了,我自會回來探望,其他的,就不必再提了。」
我曾無數次懷疑母親對我的愛,也曾無數次因為母親的狠話心痛落淚,然後在母親的另一句誇獎中選擇原諒。
我曾如此自我折磨,曾如此膽戰心驚,卻在有一日,在王妃的懷抱裡突然驚醒——自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竟是從未這般抱過我。
她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掉我抓住她裙擺的手,再看著我追著抓上來,然後再勉為其難地,讓我抓著。
多好笑,我是永安王側妃的獨女——卻永遠活在一個沒有存在過的弟弟的噩夢裡。
就到此為止吧。
我不會再想母親愛不愛我,我也不會再想是否下一刻就會有個弟弟衝出來分走母親——我不要了。
我是永安王獨女,嘉和縣主。
這一年我飛快地成長,我找到了讓我著迷的東西,也終於學會了父王殺伐果斷的割舍。
而我選擇割舍掉的第一樣東西,就是讓我覺得痛苦的、像是摻著碎瓷片的糖果——母親的愛。
17
半月後,正是我大婚的日子。
往來賓客如雲,許久不曾在交際場合露面的陳煥陽一身大紅喜服,端坐在輪椅上,由一群少年人推著上門接親。
趙雲澤則帶著一眾皇室宗族子弟攔門,前院不時有喝彩聲和嬉笑聲傳來,眼見新郎官快要到了,王妃善解人意地帶著一眾下人出去了,隻留下已經裝扮妥帖的我和始終一言不發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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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靜悄悄的,我抬眼望向母親,話說得再決絕,面對母親我還是難免心軟,我最後輕輕喚了一聲:「母親。」
母親聞言怔了怔,最後她說:「你大了,我管不了了,路是你自己選的,日後別後悔。」
語氣生硬,夾雜著幾分真心和關切。
我沉下彎起的嘴角,無可奈何般,應了一聲「好」。
……
很快,新郎官就進了院子。
眾人擁簇著我,朝著前院走去。
我拜別了父王和王妃,王妃止不住地落淚,她握著我的手,小聲對我說:「舒兒不怕,若是他敢對你不好,母親一定上門替你撐腰。」
我輕輕應下,也難免有些傷感,紅了眼眶,等再拜別生母時,母親看著我,雙手疊放在膝上,最後她生硬地說了一句:「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是。」我心中酸澀,轉過身,隨著指引的禮儀姑姑上了花轎。
一時間鑼鼓嗩吶齊鳴,好不熱鬧。
碧玉跟在我身旁,悄悄對我說道,方才母親悄悄喚她過去,給了她一萬兩,叫她轉交給我。
我心中清楚,這應該是母親成親多年以來積攢的大半身家。
也是她給我的嫁妝。
「知道了。」我嘆了口氣,心情復雜,「你收了吧。」
……
來到陳家,要拜天地。
兵馬大元帥趕不回來,上座的隻有陳夫人。
正要行禮之際,忽有下人通報,陛下到。
堂內外頓時鴉雀無聲,不一會兒,當今陛下帶著兩個十餘歲的孩子進了正廳。
陛下親至,是對陳家的看重和安撫,而帶著兩個孩子來,則是有意借機叫眾人瞧瞧,這是他最後中意的兩個繼承人。
我和趙雲澤遙遙對視了一眼。
陛下最後挑的兩個孩子,一個是懷廣王的次子趙雲楊,一個是齊王的幼孫趙雲珂。
……
我和陳煥陽的新婚夜格外平靜。
無論是他確實心中還惦記著已經遠嫁的昭華也好,還是真的憐惜我年紀太小也好,我隻是聽著管事姑姑的話輕輕點了點頭,任由陳煥陽在外院歇下。
我們之間,本就是聯姻罷了。
18
我的婚後生活很清闲。
陳煥陽還沒有接受我的存在,我也沒有急著去同他增進夫妻感情。
陳夫人交出了管家的賬本和鑰匙,以清修為由去了城郊莊子;陳家為數不多的姻親也礙於我縣主的身份不敢造次;陳煥陽更是京中貴族子弟中的一股清流——他房內一個姬妾都沒有。
我依舊維持著在閨中的作息,看書,練字,偶爾對一對賬本。
有一日,陳家的下人來報,說我帶來的一個侍女意圖爬陳煥陽的床,被他捆了送回來,叫我自行處置。
是自小就跟在我身邊的桃枝,頗有幾分姿色。
她被麻繩捆了,衣衫凌亂地跪在我面前,好不狼狽,「姑娘,奴一時糊塗,求姑娘看在奴自小伺候的份上,饒了奴這一遭——」
我平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等到她喊累了,面上淚痕交錯,驚慌不已,隻能一個勁地磕頭時,我才淡淡開口:「叫她父母領回去,再不許進府裡伺候。」
父王嚇唬人的樣子我學了十成十。
桃枝見我沒發賣她,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周圍的下人受到敲打,也不敢放肆。
隻是出了這種事,我也不好不去見一下陳煥陽。
他依舊在榻上看書,如我初見他的那日一樣。
聽我為自己管束下人不力而抱歉,他倒也不在意,隻是問道:「縣主如何處置這個侍女?」
「打發去了莊子,日後不許她進府伺候。」我如實說道,卻見陳煥陽似乎是不太贊同。
我問他是否有意見,卻聽見他問道:「若是下次再有爬床的侍女,夫人還是這般輕輕放過?」
「依著王府裡的規矩,就是這樣打發出去的。」我有些不解,卻沒對陳煥陽說,府上的下人都是家生子,大都沾親帶故的,若是動輒打罵發賣的,也容易寒了底下人的心。
「治家不嚴,作風不正,夫人今日就這樣輕輕揭過,就是在縱容下人,再次對主子動心思。」
「說起來,夫君身邊,怎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尋常人家十四五歲就開始往房裡放人了,沒道理陳煥陽二十多歲身邊還沒有服侍的人。
「陳家家風如此,父母不許我娶妻之前納妾。」陳煥陽敷衍我一句,似乎對此不願多提,我便轉移話題道:「以前在王府時,母親向來仁善,下人們犯下錯,大都打發了出去而已,我不知陳家治家嚴格,便是問問夫君作何打算?」
「這是你的陪嫁,我不好幹涉,」陳煥陽道,「若是我的人,便該全家一同發賣了。」
從前王府中倒也不是沒有想爬床的侍女,甚至父王有位夫人都是從侍女一路上來的,隻是王妃心軟,犯了事的侍女打發出去也就罷了——可陳煥陽顯然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我思索一番,覺得陳家與王府的情況著實不同——王府中大小主子太多,就連侍寢過的侍女都要高普通下人半截,許多事情理不清,王妃也不好嚴罰——可陳家能算上主子的也不過幾個人,陳煥陽似乎對爬床一事極為厭惡,倒不如厲行賞罰分明,叫那些侍女歇了心思,日後認真做事。
「夫君說得有理,此次便是全家都打發去莊子上吧。」我也不能寒了陪嫁來的下人們的心,便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他們此前被母親寬待慣了,不知陳家家規嚴苛。我等下回去就告誡他們一番,若是再有敢冒犯主子的下人,再行發賣便是。」
陳煥陽對於我極快的接受能力有些訝然,轉而笑道:「也好。」
此事揭過,我二人間便是無話可說了,雖說是新婚夫婦,卻一直分居兩處,我想拉近同他的關系,瞧見他手中的書,不由得問了一句是什麼書。
「是前朝的左翼將軍的手札,」陳煥陽沒有瞞我,「記錄了一些他的行軍作戰的策略和心得,卻最終沒能總結成冊。」
我幹巴巴地「哦」了一聲,卻沒有辦法接話,畢竟兵書這類東西,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學,都沒有教過,我隻能笑道:「此前我雖讀了不少經典著作和大儒的手札,卻一直沒有機會學這些兵法謀略。」
誰會教女孩這些東西,就連之前學的那些東西,最大的用處也不過是相夫教子罷了。
陳煥陽略一沉吟,從身後拿了一本兵法給我:「夫人若是想學,便先看看這本入門的兵法。」
我接過,半晌沒有開口,猶豫不決之際,陳煥陽貼心地問我還想說什麼。
「既是我與夫君暫且都是闲人,」我最後還是開口道,「我能否請夫君教我這些東西?」
「雖不知日後是否有用得上的機會,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我笑著看向陳煥陽,「我知夫君雄才大略,胸有丘壑,想請夫君指教一番。」
我不清楚父王是怎樣說服陳煥陽的,總歸如今我兩家姻親已成,便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永安王府在這場奪嫡中尚未死心,陳家又怎麼可能置身事外?
我向陳煥陽發出邀請。
別把我當作聯姻的吉祥物。
教我兵法,教我謀略,教我你所會的東西——我會與你站在一起,而不是你身後。
陳煥陽最後合上書,他笑了:「好。」
19
我沒有叫陳煥陽失望。
我學得很積極,近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因而進步神速。
僅僅半年,我就能跟上陳煥陽的思路,我認可他的政見,主張法理,卻又受儒家思想影響,偶爾在房中會與他爭辯幾句。
在這些辯論中,我不僅在學他所會的知識,他所主張的政見,我甚至意識到了他與我思維方式的差異——或者說,在我朝禮教下,男女之間的思維差異。
此前作為內宅女眷,我,母親,王妃,甚至老太妃,說到底都是圍著父王轉的,我們討好父王,爭取父王的關心和喜愛,由此獲得認可——而陳煥陽是陳家獨子,陳家上上下下是圍著他轉的,他從不需要別人的認可,他從來都是給予別人認可的上位者。
我意識到這一點。
我從內宅的牢籠中破出,從這麼多年被母親控制的痛苦中破出,從傳統內宅婦人的思維中破出——我要做認可別人的上位者,就如這世間的絕大多數男人一般。
我要做上位者,我不需要別人的認可。
……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這三年,京中暗潮洶湧。
陛下的身體愈發不好,也愈發多疑。
半月前,齊王的幼孫趙雲珂縱僕鬧市御馬,踩踏數十行人,被罰閉門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