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得好看極了。
他說:「好。」
隻這三句話,便叫我飛蛾撲火。
「你當初這樣喜歡柳茹娘,你為什麼要娶我。」
「為什麼要騙我,說愛我,這些年的溫柔體貼,都是裝的嗎。」
我追問,可他垂眸,不敢看我。
被逼急了,他忽地跪到我面前,懇求,「阿姝,你便同意茹娘進門,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她。」
陸旭說,那是他自少時便喜歡的人,卻遭家中硬生生拆散,若不是他,柳茹娘不至於嫁給一個對她動輒打罵的秀才,白白受了磋磨。
「我於茹娘,有愧。」
他跪在地上,曾經那個在馬上的恣意少年郎與面前之人重合,曾經的甜言蜜語溫柔體貼全部化為泡影。
我閉了閉眼,不再去看,那些過往甜蜜在今日忽然化作刀子,將我扎的鮮血淋漓。
「還有呢。」我猛地睜開眼睛,一字一頓,「還有呢,那些你瞞著我,不曾說的事情,都告訴我,陸旭,我如今隻想做一個清醒的人。」
可他不說,我卻已經明白。
與我成婚多年,他不曾納妾,不過是因為,他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別人。
可偏偏京中人人說我善妒,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我背負罵名,卻還沾沾自喜,以為是他在乎我,喜歡我,才不納妾。
「茹娘已有身孕,阿姝,這些年你不曾有孕,我待你,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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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皇城兵變那年,大雪,我親自護送糧草去尋找安王,以求一線生機,卻因在雪夜凍了一夜,感染風寒,傷了身體不能有孕。
我也曾提議給他納妾,可他隻道:「今生得娶阿姝為妻,已是天大的幸事,我的孩子,也隻會從阿姝的肚子裡出。」
我看著他,嘴裡苦澀,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好像,從未認識他。
6
抬柳茹娘為平妻這事僵持許久,直到碧桃請的大夫怎麼也到不了我的院子。
她藏不住發紅的眼眶,在我的目光下情緒崩潰,她抹著眼淚。
「咱們的人派去請的大夫,都被那女人截去了,說是肚子疼得厲害,府上下人不敢阻攔,她說這是老爺的第一個孩子,日後這侯府都是她腹中孩子的。」
這病來得猛烈,我頭腦昏沉,軟得渾身沒有力氣,隻勉強坐起身來。
「讓秀春嬤嬤帶上我沈家的人,將柳姑娘請過來。」
為陸府上下殚精竭慮十年,如今卻是一個也信不過。
她很快被人簇擁著帶上來,見到我時,還是一臉怯懦,氣色卻比起前幾日已經好了許多。
她似乎很怕我,見到我時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身後大夫哆哆嗦嗦上前,替我把脈,去一邊寫下藥方。
柳茹娘故作疑惑,像是才反應過來,「原是姐姐身體不舒服,我還以為這些大夫是陸郎為我尋來安胎的。」
她手搭在自己小腹,唇角微彎,整個人顯得恬靜美好。
我靜靜望著她,這便是我的夫君心心念念的人,這人的出現,讓我發現自己這些年像個笑話。
「你與他多年之前就兩心相許,為什麼如今才來京城。」我問。
柳茹娘垂眸,「老夫人那時因為是商賈之女並不喜我,表哥不願我去這龍潭虎穴,讓我留在姑蘇。」
我點點頭,如今婆母離世,妯娌又與我們分家,這院子確實清靜了。
「那你知道他在京中,有一個妻子嗎?」
柳茹娘眼淚瞬間落下,「自是知道的,這些年,我也很羨慕姐姐能光明正大陪在表哥身邊,但是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態,為什麼姐姐就這般容不下我。」
「姐姐,原本我怎麼樣都是可以的,被非議被指點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隻要能與表哥在一起,可是我可以委曲求全,我不想我的孩子背負私生子的罵名,姐姐,我求你成全我與表哥吧。」
柳茹娘跪到我的床邊,哭得梨花帶雨。
門被人大力推開,陸旭滿臉焦急闖進來,他一臉怒容將柳茹娘拉起,小心將她護在懷裡。
「沈靜姝,你有什麼衝著我來就好,你為什麼要為難茹娘。」
我看著他將女人護在懷裡,一臉怒容看著我,輕聲開口。
「如果我請的大夫沒有莫名其妙去到別人的院子,我想我今日不會請柳姑娘來坐坐。」
「我不知姐姐病了,以為是表哥為我請的郎中。」
柳茹娘仰著臉,依偎進陸旭懷中,兩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
「既是誤會,我便帶茹娘先行離開。」
他扶著柳茹娘,想起什麼,忽然轉身道:「往日你最討厭母親罰你規矩,如今卻將這樣的法子用在茹娘身上,她身子一向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受不得在地上跪著。」
在他的眼裡,我就是這般刻薄的人。
他沒有等我開口,便離開了。
「碧桃,烏泱泱的一群人,吵得我頭疼,都請出去吧。」
我做了侯府女主人十年,從未有半分對不起侯府,對不起陸旭,可換來的,卻是丈夫的欺瞞背叛。
是十年了,我仍舊捂不熱一個人的心。
阿娘曾說,隻要聽她的話,夫君便會一生一世地愛我護我。
可是,在他真正喜歡的人面前,他對我竟沒有半分信任。
他認定我刻薄,善妒,會對他的心上人不利。
我以為他知我脾性,知我倔強,也知我,眼裡容不下一顆沙子。
我問:「碧桃,我該怎麼辦?」
「老爺隻是一時被妖精迷了眼,夫人這些年為侯府做的一切我們都看在眼裡,老爺會明白,這侯府離了夫人不行的。」
我接過碧桃手裡的藥,一口灌下。
鈍刀割肉,總是會格外疼些,但是總是要痛過,才會明白取舍。
我腦子裡浮現出嫁前一天,翻過我家院牆的黑衣少年,滿樹桃花映襯他好看的眉眼,他說:「我想來見我的新娘子。」
這樣好的場景,可惜全是利用。
「明日喊老爺來我屋裡,就說,商討他與謝姑娘的婚事。」
7
陸旭果然很高興,拉著我的手,又往我碗裡夾了許多菜。
「我就知道我的阿姝從來都是這樣善解人意,你放心,侯府的管家權還是在你的手裡,茹娘不會影響到你半分,茹娘日後的孩子,也會把你當做母親一樣孝順。」
我忍不住嗤笑一聲,有些諷刺,我在外為他們打理產業管理下人,然後他們用我掙的銀子在姑蘇郎情妾意,等我老了他們的孩子接手我打下的基業,這筆賬真是算得好。
枉我自幼便隨爹爹經商,七歲便開始翻看賬本,見慣了生意場上的奸猾,卻仍舊算不出這樣隻賺不虧的賬。
陸旭抓住我的手,聲音有些愧疚,「阿姝,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我已經而立之年,我真的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阿姝,你會懂我的對嗎?」
我忍住心裡翻騰的惡心,揚起唇角。
「我自是理解你的。」
陸旭婚事從簡,到底這件事算不得光彩,請的人是陸旭世交好友,曾與我不對付的妯娌也被我特意從姑蘇老家請了過來。
說起我這嫂嫂也是一個潑的,最擅長撒潑打滾,花錢也大手大腳沒有節制,平日沒少給我使絆子,分家時也是死活不分。
若非當初她兒子在花樓欠債數額巨大,又被查出似乎曾與景王有勾結,要被送入官府,她怕影響自己兒子性命仕途,抵押不少地契,可那窟窿太大了,我這嫂嫂才求到我這。
後來我疏通關系,才替他擺平這件事,以此要挾分了家,這才將他們遣送回姑蘇。
如今見這場面,她卻是笑了,似乎心裡總算痛快了。
「要我說啊,對外做得再好,男人還是喜歡柔情蜜意的,你呀,就是太強勢。」
但她也瞧不上柳茹娘,在席面上像個唱戲的,嗓音那叫一個大。
「一個破鞋,也就是碰見我小叔這種好男人,惦記幼時情分,讓她攀了高枝。」
柳茹娘被說得眼淚直冒,跨火盆時都差點跌一跤。
陸旭卻狠狠瞪我,小聲道:「你把她請來作甚,這不是存心搗亂。」
我仿佛沒看見他黑沉下的臉色,笑吟吟道:「到底是一家人,這是禮數。」
臨近禮成前,我打斷他們,眉眼彎彎。
「陸大人喜事,我也有一份大禮要送。」
我舉起手裡的信件,「這是我贈陸大人的和離書,從此各生歡喜,他日喜喪嫁娶,再不相幹。」
我面上笑吟吟,「也祝陸大人與柳姑娘,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熱鬧人群忽然安靜,陸旭臉上的喜色一點點褪去,忽而變得蒼白。
「阿姝,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們和離。」
「不,我不同意。」他奪過我手裡的和離書,撕毀了個幹淨,「自古以來,就沒有妻子寫和離書,我不同意和你和離。」
我看著他,目光再不含一絲溫情,「此乃當今聖上為我二人賜下,傳令的聖旨等會兒就到,陸大人,這件事,也隻是知會你一聲。」
我看著這烏泱泱的熱鬧場景,就當,這是送給陸旭的最後一份禮物。
8
在我同意他們婚事第二天,我便拖著病體進了宮,見我的是當今皇後。
她看著我,勸道:「左不過一個外室,你又何必將她放在眼裡,魚目珍珠,陸旭自是知道如何選。」
「珍珠魚目,也是看在誰的眼裡,皇後娘娘,我寧願清醒地痛,也不想閉著眼睛活。」
「可世間對女子向來不曾寬容,你若和離,必然遭受闲言碎語,你的家族也會因你遭受流言蜚語,人的唾沫也是能淹死人的,你真的想好了?」
我抬起頭,看見皇後擔憂的眼睛,明白她是為了我好。
我想起少女時期經歷的事情,同皇後開口。
「少時我的阿娘將我的左傳詩經全部收起,她不許我去和阿兄一起上學,給我請了最好的繡娘教我女紅,讓我在宗祠一遍又一遍抄寫女戒。」
那時我還那樣年輕稚嫩,滿是不服,他們把書藏起,我便自己抄,後來他們又把我關了起來,整個屋子裡黑漆漆的,隻聽見外面織布機咯吱咯吱的搖晃聲。
他們試圖用這樣的方式逼迫我,可我還是不服。
阿娘怨阿爹,怪他將我自小帶在身邊,讀了不該讀的書,把心讀野了,變得頑劣,毫不恭順,不賢良,不像一個乖順女子模樣。
他們當著我的面將我抄的那些書燒了個幹淨,讓我一遍一遍抄女則女戒。
靜姝靜姝,靜女其姝,就連名字,也在教我柔順嫻靜。
「他們說,都是為了我好,隻有這樣才會受夫君喜愛,可是我做了十年的好妻子,卻得到了什麼?」
幼時纏足,疼到幾乎走不動路,阿爹請能工巧匠為我造了一張特別特別大的床,我那時想,或許我就要在這裡待上一輩子,直到嫁人那刻。
可我不想也不願,我拼命爬起來,試著往外跑,摔了無數跤,太疼了,我哭著求阿娘,不要裹腳。
可阿娘說,隻有裹了腳,夫君才會喜歡你。
幼年我並不懂,為什麼我那時要因為一個素未相識的人這樣痛苦,我為什麼要一個不存在的人喜歡。
阿娘說:「裹一雙漂亮金蓮,媒人會為你尋一門好親事,我的好阿姝。」
而我拿著剪刀,發了瘋地剪去那些束縛,直到雙腳被剪刀戳得鮮血淋漓,阿娘紅了眼睛,抱著我總算答應我的央求。
腳上依舊有那些疤,但我的腳,至少是健康又健全的。
後來我進了侯府,婆母說要我做一個好妻子,好主母,我不能善妒,不能驕縱,不能任性,我要端莊,要知禮。
我猛地卻發覺,我這一生,旁人似乎都在告訴我,你要成為一個好妻子,隻有這樣,才會被夫家喜愛。
我看著皇後娘娘,「我不願,日日夜夜過這樣的生活,同另一個女人在府中爭鬥謀生。」
我不想順著旁人做一個好妻子了,我讀過書明事理,學識不比那些男兒差,我不願做這籠中之雀,我本該是這天上的雁,翱翔的鷹。
多年前,我跪在年輕的安王面前,叩首,隻求我的夫君能夠平安。
安王笑:「你是功臣,保護功臣家屬這是應該的,這不算,不過你既然如今想不出,等日後想好再與我說,我定會答應。」
多年後,我跪在帝王面前,聲音堅定,「民女懇請陛下,賜我與陸旭和離。」
10
我的人很快進來,將幾日前便收拾好的東西全部打包背走。
碧桃指揮著人闖入喜宴,一邊檢查著清單上的東西。
「你們這是幹嘛?」陸旭氣急,抬手就要攔住碧桃,卻被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擋住。
「當年我帶上沈家大半家財嫁入侯府。如今和離,自然也是要拿走我的東西。」
當年嫁入侯府,侯府人人都以為我高攀了,對我百般刁難,可花著我的銀子時卻是毫不客氣。
後來我變賣嫁妝為他們掙得一份從龍之功,陸旭這時卻知道用女人嫁妝丟了面子,說是同我借的。
既是借的,那便自然要還。
我指著堂屋那個屏風道:「這些都是我添置的,全部帶走,後面翻修陸府的那些也全部拆了帶回去。」
東西越搬越少,最後連匾額都被拆下。
但能當柴火燒,總歸是有點用處的。
陸旭拉住我,「阿姝,你當真要這樣不留情面?」
我看著他,眼裡不帶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