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呆呆的看著他。
他垂下頭,光線透過枝葉落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連著他的聲音也跟著恍惚:
「就像——前世那樣?」
我渾身僵住,雙眼陡然睜大。
他站起身來,沒有拐杖的情況下已能慢慢行走。
他停留在我面前,半蹲下身子與我對視:
「你讓我去尋湯神醫,又想方設法請母親出府,就是為了做這些?」
「你算計陸雲深休妻,又設計讓他認出你,你想做什麼?」
他望進我雙眼,一字一句:
「你想讓陸雲深奪兄長之妻遭人唾棄,你想讓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就像前世的我一樣。」
「你想給前世的自己報仇,給我報仇,是嗎?」
「嘭!」
手邊的杯盞不知何時落了地,心髒窩在胸腔跳動的厲害,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也重生了?」
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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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
「拜堂那天。」
「那你早就發現我也重生了?」
他搖了搖頭:
「開始隻是懷疑,真正確認是在婚後幾天你讓我去找湯神醫,還給了我從侯府偷來的靈芝草。」
我臉上有些發燙。
前世湯神醫出現的太遲了,陸雲璟病的厲害,別說腿,哪怕是命都難保了。
我去替他求藥,可陸雲深這個瘋子,他恨我為別的男人求他,當著陸雲璟的面把能救他命的靈芝草扔進火盆裡。
這草藥本來是景月如的陪嫁,於是重生之後我早早便將靈芝草掉了包,放到我的嫁妝裡。
他有些好笑,撫過我的臉。
「阮阮,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我很歡喜。」
「可是阮阮,之後你該怎麼辦呢?」
「陸雲深身敗名裂,你又該有什麼樣的下場?你想和他玉石俱焚,值得嗎?」
我閉上眼,大約是不值得的。
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這已經是我這個弱女子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
身體被溫熱的氣息籠罩,陸雲璟小心的將我帶入懷裡。
「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們的仇我來報,不要再用犧牲自己的方式了,好不好?」
我哽咽,良久點了點頭。
9
這一夜,我們聊了許多。從前世聊到今生。
前世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也是滿心滿眼盼著侯府來接我的,可是直到我被接進陸府也沒人來尋我。
後來我才知道林氏夫妻怕被怪罪,不但隱瞞了賣我做外室的事實,還在事後逃之夭夭。
我日日面對著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處處受她的屈辱,終於在陸雲深又一次為了她折辱我之後,忍不住哭喊著揭開了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卻沒想到他們在短暫的震驚之後立刻將我關了起來。等景月如再一次從侯府回來後,一杯毒酒遞到我面前。
侯府容不下一個給人又當外室又當妾的大小姐,我隻能去死。
她笑容冰涼的瞧著我:
「原來竟然是姐姐,隻是姐姐要是能繼續憋著忍著這日子倒也能過,眼下卻隻剩下一條死路了。」
可我還是沒死成,陸雲深救下了我,景月如臉色很難看,兩人發生了劇烈的爭吵。
最終陸雲深贏了,他對外宣稱我瘋了,把我關進偏遠的冷茗苑,永生不許外出。
那晚他很生氣,動作粗暴的幾乎要了我半條命。他捏著我下巴眼底狠戾:
「阮阮,你能不能給爺消停點兒。我管你是什麼身份,這輩子你就隻能給我待在這裡,直到死。」
我是在這裡認識陸雲璟的。
確切的說,是我設計勾引了他。陸雲深的父親是未來的國公,可老國公臨終前屬意的繼承人卻是陸雲璟。為著此事,陸二爺的國公之位一直沒批下來。
如果有誰還能勉強和陸雲深一較高下,那隻能說陸雲璟。我恨陸雲深,我必須找個人幫我報仇。
陸雲璟答應我了,我不知道他有多少籌碼,也不知道他具體如何做,可我隻能信他。他是我暗夜裡的光,給了我掙扎求生的希望。
可惜,陸雲深發現了我們,他看到抱在一起的我們,暴怒的像一頭獅子,說起來,那表情真讓我愉快,如果不是雲璟被他捅了一刀的話。
我哭著求他救雲璟一命,他卻將能救他命的靈芝草扔進火盆裡。
他惡狠狠的目光幾乎將我撕碎,我們被帶到陸氏祠堂,陸雲璟身敗名裂,被逐出府。
我因為早就被當成瘋子,又有陸雲深求情反而留下一條性命。
可是我已經不想繼續了,恩也好怨也好,仇也好恨也罷,在陸雲深告訴我有人從河裡撈出雲璟屍體那天,我決定放棄了,萬般皆是命,我認輸。
一根白綾,我解脫了這荒唐潦倒的一生。
「所以,你就這樣尋死了?」
陸雲璟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點了點頭,他苦笑著握住我的手:
「傻丫頭,你為何不能再等等我……」
我這才知道,河裡的屍體不是陸雲璟的,他根本沒死。
「對不起,是我不好,沒能救下你。」
他緊緊的擁著我,聲音竟有細微的顫抖。
「可是,我給你報仇了,用的時間有點久,不過我做到了。」
「陸雲深死了,景月如也死了,景陽侯府也被抄了家,可是你卻看不到了,阮阮……你不知道我看到活生生的你有多歡喜……」
背後的力道加重,像是要被揉進骨血裡,眼裡不知何時染上湿意,我眨了眨眼逼回要落下的淚。
原來,他真的做到了。
10
有了湯神醫在,陸雲璟的腿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漸漸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不知他做了什麼,無人提起國公府門前的那場爭執。
陸雲深至今未回來,除了陸二夫人日日擔憂,其餘人幾乎當他不存在。
至於陸二爺,他被聖上申饬禁足,已經許久未露面了。
陸老夫人看我的眼神越發復雜起來,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這國公府在慢慢的變天。
在一個風平浪靜的午後,陸雲深終於出現了。
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京兆府尹和官兵。
他抬手指了指我,笑意惡毒:
「江大人,這個就是我那逃跑了的外室,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冒充了景大小姐,欺騙景陽侯府欺騙我兄長,還請大人幫我捉拿歸案。」
我知大事不好,強壓下心底的恐慌,暗示嬤嬤去尋大公子。
陸雲深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動作:
「阮阮,這次誰也救不了你。」
我被帶到了府衙,在那裡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林氏夫婦。
兩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阮阮,你快和陸公子賠罪,快求求陸公子放過我們吧求求你了。」
林娘子爬到我腳邊,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們把你賣給陸公子也是為你好啊,你怎麼能就這麼逃跑了,還敢冒充景家大小姐,你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啊。」
我驚住,景陽侯府明明找上門來認我,他們明明知道的,怎麼會?
我看了一眼神情自得的陸雲深,原來他早就找到了林氏夫婦,並收買了他們。
「我不認識他們。」
我沉住氣,冷靜的開口:
「我是景家自幼養在莊子上的大小姐,景陽侯府能證明,而不是陸二公子的外室。」
陸雲璟曾與我說過,萬一外室一事被揭發,我隻要咬死了自己是養在莊子上的嫡女,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剩下的交給他來解決。
侯府最要顏面,自己的嫡女怎麼可能是外室?
而對陸雲深而言,他要想留我做妾,我就不可能是侯府的嫡女。
不管怎樣他們都默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景陽侯府大小姐和陸雲深的外室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陸二公子?」陸雲深半眯著眼笑:
「阮阮怎麼這般生分?爺本來想著你要是乖乖認錯,爺還能給你求情保你一條賤命。你卻還想著景陽侯府救你?」
他嘴角牽起詭異的弧度:
「你以為景陽侯府認了你就萬事大吉了是不是,呵呵——」
說罷朝著小門處躬了躬身:
「公主,請吧。」
隨著話音落地,一身雍容的女子從容的走了進來,正是景陽侯繼室夫人,昌平公主。
在她身側,是許久不見的景月如。
女子漫不經心的掃了我一眼,悠然開口:
「說來也是本宮的家事,不想竟鬧到這衙門來,倒叫方大人為難了。」
一直不冷不熱的京兆府尹當即走了下來,點頭哈腰:
「不知公主有何指教,盡管說來就是。」
昌平公主皮笑肉不笑:
「侯爺鄉下養了個姑娘,我本想著年紀大了也該嫁人了,不成想婆子們膽大包天,竟弄了個假的小姐來糊弄本宮,而真的侯府大小姐早就被她們折騰死了。」
說著伸手指了指我,嗓音愈發冰涼:
「假的也就算了,竟還是個破了身子的外室,鬧的月如被迫和離。」
我渾身發冷,不可置信的盯著她。
侯府這是,也被陸雲深收買了?還是在密謀些什麼?
視線移向陸雲深,隻見他得意的揚了揚下巴,無聲的笑:
「都說誰也救不了你了。」
我低垂下眸,聲音很輕:
「公主的意思是,我不是侯府大小姐景茴?」
她半是嫌棄半是譏諷:
「一個冒牌貨,你配嗎?」
我睫毛眨了眨,遮住眼底的神色。
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吧。
果然,不等京兆府尹下定論,一道震怒的聲音陡然傳來:
「放肆!」
明黃的身影由遠及近,來不及等眾人跪拜萬歲,皇帝猛地將手中的信件一摔,恨恨出聲:
「昌平,朕當你是親妹妹,你就是這麼待朕的?」
在皇帝身後的陸雲璟目光移向我,悄悄的眨了眨眼,嘴皮子動了動:「辛苦了,娘子。」
這邊昌平公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慌失措的去翻那些信件。
正是她和二皇子來往的信件。
皇帝痛心疾首:
「要不是朕親自去了一趟景陽侯府,朕還想不到你竟然和陸家聯合在一起參與皇子奪嫡之爭,來密謀朕的皇位,你這是盼著朕死啊。」
說著又看了看我,表情怪異:
「景茴這丫頭,可是和景陽侯滴血認過親的,現你跟朕說她不是侯府大小姐,你把朕當傻子耍嗎?」
「皇兄……」
昌平公主嚇的臉色慘白,跌倒在地上,旁邊的景月如也是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
至於陸雲深,一會看看我一會又看看陸雲璟,目光呆滯形容瘋癲,抱著腦袋拼命的搖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與陸雲璟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我與陸雲璟兵分兩路,我假裝被帶走,引得公主來對付我。而陸雲璟則趁著這時候帶著微服私巡的聖上去了侯府,來揭發侯府參與支持二皇子密謀皇位一事。
「她已經是公主了,為什麼還要參與奪嫡之爭?」
「還有景月如才被和離過,她為什麼還要和陸雲深合作?」
事後我趴在陸雲璟身上問他。
他幽幽嘆了口氣:
「大約是人心不足吧,對她而言,兒女情長哪裡有權利來的要緊?」
說著看向我,雙眸愈發幽深:
「二皇子最近風頭正盛, 陸雲深深得二皇子信任, 也是忘形的厲害,他們不知道, 這是聖上有意放縱。」
「要的就是順藤摸瓜, 一網打盡。」
11
正和九年,二皇子因密謀造反一案被聖上處決, 其背後黨羽皆被清算。
景陽侯府被抄家流放,昌平公主被送到廣陵寺,青燈古佛一生。
陸家二房因罪孽深重, 被奪國公世子之位, 全下了大獄擇日處斬。
陸雲璟一脈因未涉及黨爭,且於二皇子一案有功, 聖上特許繼承國公府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輕的國公爺。
陸雲深被斬首前, 我去見了他。
他憔悴了許多, 雙眼布滿血絲, 困獸一般拉扯著牢門,視線死死的鎖在我身上:
「為什麼?爺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嫁給別人?」
我突然覺得好笑, 他對我的好,就是把我當動物一般耍弄?就是教我委曲求全?任由別人欺辱我?
見我笑, 他突然低垂下頭,喃喃出聲:
林嬤嬤的兒子媳婦怕侯府追究,說把我許了外地的富商。
「我牢」說著抬起頭, 直直盯進我的眼:
「你也做過這個夢吧阮阮?所以你才不肯嫁給我了, 你選擇了陸雲璟。」
「是不是夢裡我讓你傷心了,所以你才……你恨我了?」
我神色復雜的看著他, 良久開口:
「陸雲深, 現在我不恨你了。」
「因為, 不值得。」
「現在的我, 隻想好好的愛另一個人,我的餘生, 與你無關了。」
落在牢門的手青筋暴起, 嫉恨和狼狽幾乎將它填滿。
鮮血從他嘴角慢慢流出, 竟是差點咬下嘴唇一塊血肉來。
舔了舔唇, 吐出一口血水來,那表情說不出的悽涼痛楚:
「好的很,景茴,你好的很。」
離開之前, 我突然被他叫住。
他聲音很輕:「你做了景大小姐, 如果求娶你為妻的是我,你會答應嗎?」
身後的聲音輕的幾不可聞, 隱隱有幾分期待, 似乎在等待最後的救命稻草。
「不會。」
我沒有回頭,幹淨利落的捏碎他最後的希望。
不再停留,我迎著光的方向大步向前。
牢門口,陸雲璟負手而立, 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過頭,朝我微微一笑。
我亦笑顏綻開,奔向我的光。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