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安捂著後腦勺倒吸一口冷氣。
他沒像過去那樣一肚子理由,或者反抗,反而沉默地低垂著眉眼。
他長得實在是好,哪怕我對外說他已經傻了,也依然有大姑娘小媳婦的對他暗送秋波。
哪怕我出門洗個衣裳,都有小姑娘搶過來幫我洗,就為了找找裡面有沒有謝長安的衣物。
這一回,村長把老少爺們兒都叫了過來,因為朝廷要徵兵。
我們愛湊熱鬧的女兒家就在一旁納著鞋底子。
我手藝不好,鞋底子納得千瘡百孔的。
男人們有幾個想去打仗的呢?都知道是九S一生的事,誰又願意去獻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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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我一直以為的弱雞謝長安舉了手。
每個村裡都有名額,湊夠了人數其他人就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加上他,又動員了幾個男丁,這才散去。
我不解地問他,幹嘛要去軍營?
謝長安低垂著眉眼,長長的睫毛濃而密。
「我家祖上本就是武將出身,隻是樹大招風,家裡祖訓,隻可做文官不可再行軍打仗,就怕這富貴成了過眼雲煙,可笑的是,哪怕家裡人已經棄武從文,還是免不了這樣的下場!」
既然他主意已定,我就跟著一起收拾了包袱。
「你……」
「我娘說了,要我好好照顧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謝長安眼神微動,最終也沒說什麼拒絕的話來。
5
邊關苦寒,我以前隻知道苦,沒想到……
其實也沒那麼苦。
謝長安跟著軍隊到了邊關,我就跟在他們屁股後頭一路長途跋涉。
他們停,我就停,他們走,我就走,包袱裡的鞋子換了一雙又一雙,磨得我大拇腳趾都出血了。
就連軍營裡的長官都知道,手底下的小兵裡有個叫香葉的,他的姐姐一路追隨,就為了照顧弟弟。
有的人笑他跟沒斷奶的孩子一樣,有的人覺得我是個女兒家,跟著他們影響士氣。
謝長安從不解釋什麼,畢竟越解釋越麻煩。
後來總算到了地方,他們安營扎寨,我就不好再繼續跟著了。
我告訴他,我在附近的鎮上找了個洗衣做飯帶孩子的活兒,讓謝長安不必擔心我。
那戶人家算是富戶,小少爺也才兩三歲,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
鬧騰起來幾個人都拉不住。
謝長安頭一回來主家這裡找我,是為了告訴我他升為了百夫長。
我弄不懂那些官職,但我知道,他升官了。
小少爺給我撓得臉上帶著指甲印,謝長安喉頭上下滾動,連聲問我怎麼回事。
我淡淡地解釋是被小孩子撓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神不停地追隨著我。
我給他準備了自己縫的幹淨裡衣,還有幾雙襪子。
他從小愛潔,在軍營裡沒人照顧,恐怕想換雙襪子都難。
我絮絮叨叨地叮囑他,當真像個貼心的大姐姐一樣。
他握住了我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手。
這雙手粗糙了,成天繡東西繡的,手指肚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摸起來竟有些扎手了。
「別那麼辛苦,我會心疼。」
今年生辰,他買了枚銀簪子送我,畢竟我們兩個的生辰前後就隔了一個月,他能記住也很正常。
他賺錢不易,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了。
所以我不肯收。
謝長安執拗地把那枚簪子親手插在了我的發間。
銀簪子不怎麼清洗,已經有些發汙了。
他把那枚簪子拔了下來,換上了一枚扁扁的金簪。
我說什麼也不肯換,他沉默地按住了我掙扎的手。
我同他四目相對,卻不知該說什麼。
恰在這時,小少爺尋了過來。
「香荷,過來!我要你陪我玩!」
小少爺被寵壞了,說話毫無顧忌,隻是見了謝長安,也被唬了一下。
謝長安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錦衣玉食的少爺了。
他黑了,也瘦了,更結實了,從戰場上廝S出來,整個人的氣質也變得冷硬許多。
隻要一瞪眼,小少爺立馬被嚇得停在原地不敢前進一步。
小小孩童還有著小動物一樣的直覺,他的本能告訴他,謝長安不好惹。
「這是我極為重要的女人,還望小少爺莫要苛待於她!」
小少爺聽了他的話,癟著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6
謝長安成了百夫長後,主家對我也客氣了起來。
小少爺再鬧騰的時候,家裡的夫人也知道勸解一二。
好歹沒有再拿他的指甲撓人了。
小少爺童言童語,說他以後要娶我做姨太太。
我聽了後哈哈大笑起來。
「少爺,奴婢今年都二十二歲了,等您長大了,奴婢就成了老太太了!」
小少爺在地上撒潑打滾,非要我答應嫁給他。
夫人看著他,無奈地搖頭。
「罷了,你先應承他吧,再滾下去衣裳又該破了!」
我哄著他,答應以後嫁給他,他這才從地上爬起來,一笑,噴出兩個大鼻涕泡來。
空了我就給謝長安寫信。
說來也是感激他,小的時候他笑話我是個睜眼瞎,寫了個糞字告訴我那個字念「飯」。
我到處跟人顯擺,後來才發現自己被他耍了。
我娘哭笑不得地求了謝長安把自己小時候開蒙用的描紅送了我。
我娘識字,便一個字一個字教了我。
隻是我笨得很,學完一個字就忘了另一個字,斷斷續續學了三五年才把字認得差不多了。
現在寫封白話版的信倒是不成問題。
小少爺見我寫信,也來湊熱鬧。
他開蒙了,會的字不多,愣是找了先生教他學會了寫弟弟兩個字。
我也沒弄明白他幹嘛要寫這兩個字加在我的信裡,我怕謝長安看不明白,索性在信裡解釋了一下,那是小少爺所為。
過了一段時日,謝長安給了回信,先是說了下他在軍營裡的生活,後又回了小少爺一句話:痴人說夢!
我沒看懂,當然了,小少爺也看不懂。
我們兩個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日子過得好了,再加上我都快成老姑娘了,夫人怕耽誤了我,便私下裡問我,有沒有考慮過要成親?
我倒是真沒考慮過,畢竟……
我從小就被打罵,因為我是個女兒,我奶奶不喜歡我,進了國公府我才吃了熱飯喝了熱水穿上了暖和的衣服。
如果不是謝家出事了,我想我會為了謝家鞠躬盡瘁S而後已堅決不肯做別人家的人。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哪怕我再不想嫁,沒了謝家做庇佑,我終究還是會被惦記。
那人是點心鋪子的掌櫃,姓郝,我帶著小少爺去買點心的時候,郝掌櫃見過我幾回,便動了心思。
多方打聽,本打算納我做妾,後來知道我有個兄弟成了百夫長,況且我也沒籤賣身契,郝掌櫃便想著不如正經把我娶回去。
他先頭有個妻子難產S了,孩子也跟著去了,我隻要嫁過去就是正頭娘子,還沒有帶繼子的麻煩。
夫人說了一大堆的好處,那郝掌櫃跟她家有點子親戚關系,要不然她不至於如此熱心。
我說我拿不定主意,畢竟,我跟謝家可是籤了身契的。
於是,我給謝長安寫了封信,想讓他幫我拿拿主意。
結果,我沒等來謝長安的回信。
7
謝長安失蹤了。
這是我覺得不對勁去軍營探望他的時候聽說的。
他們說他深入敵營,大概是回不來了。
那裡日夜溫差極大,僥幸活下來恐怕也會被惡劣天氣凍S渴S餓S。
他們那一支隊伍都是精兵強將,如今將軍發話,活要見人S要見屍,下落不明算什麼回答。
如今正集結了隊伍準備前去查看。
我想了想,哀求他們帶上我。
領隊的姓宋,如今是千戶,宋千戶不耐跟我糾纏,揮開我道:「你一個女人家家的,少來添亂!」
我直挺挺地給他跪下了。
我把頭磕在地上。
「宋千戶不知,我小時候家裡重男輕女,奶奶不喜歡我,從小到大都沒人管我,隻有他……護我,疼我,給我吃的……
「千戶大人,我隻有這一個親人了,求你了!」
我剛入府,同樣七歲的謝長安應有盡有,而我,連一塊糖都沒吃過。
他缺了兩顆門牙,拿了松子糖逗我。
我從沒吃過糖,接在手裡舔了舔,發現意外好吃,我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把糖含在嘴裡,小心翼翼地咬著。
謝長安收斂了笑意,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吃完了糖。
從那以後,謝長安出門的時候總會給我帶點糖或者點心回來。
為了怕其他丫鬟吃味,還會假意逗我。
「你這個土包子,定是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我就愛看你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其他丫鬟們捂著嘴吃吃地笑,即便嫉妒少爺給我帶吃的,卻又喜歡看我的笑話。
再後來,我升了二等丫鬟,能進他的內室和書房,謝長安的桌上總會備著一碟子甜點。
「去拿,少爺我饞了。」
其實他沒吃幾口,那些糖和點心大部分都進了我的肚子。
我曾經偷偷問過他,為什麼要給我開小灶。
他說:「大概是覺得對不住你,我吃著你娘的奶,你在家竟然連口米湯都喝不上。」
下人們總說謝長安看著溫和,實際難伺候。
其實他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靠近他的人是為了什麼,他比誰都清楚。
之前有個小丫鬟偷了他的銀子,隻為了給家裡老娘治病,謝長安知道了,不但沒有罰她,還貼補了幾兩銀子,讓她回家安心照顧老娘。
那小丫鬟哭得跟淚人一樣,為了感謝他,頭都磕破了。
這要是換個人,偷主人家的銀錢,怎麼也會被發賣出去。
可是他沒有。
那個風光霽月一樣的人物,那個本該擁有燦爛前程的人啊!
我答應了我娘要照顧好他的。
哪怕是S,我也要把他背回去!
8
宋千戶看著冷漠無情,其實心挺軟的。
「我一直覺得香葉那小子不似尋常人,尋常人如何能出口成章?不過香葉他姐你也別太掛心了,打仗哪有不S人的?不是,我的意思是,S得其所……罷了,俺是個粗人不會安慰人,你將就聽吧!」
越往裡走越覺得風霜撲面而來,快要入冬了,又下了幾場雨,地裡到處是泥濘,空氣中飄蕩著腐爛的S屍味道,一時也分不清是人的還是動物的。
宋千戶經驗豐富,沿著痕跡四處尋找,走走停停也已經過去三天了。
這三天,我每一天都在心急如焚地擔憂著。
我怕謝長安在軍營裡沒得穿,總是提前給他縫制好棉衣棉褲,就怕到時候來不及給他送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我一個月前就把厚厚的棉衣給他縫制好託人送了過來。
我隻期望他能穿上,否則,這樣早晚溫差過大的天氣,會凍病的!
這群糙老爺們出門在外就拿了方便儲存的幹糧,吃一口就著水,脖子能伸二裡地去。
宋千戶怕我餓S,還把自己的幹糧遞了過來。
我看著那幹巴巴跟石頭一樣的東西,從背著的大包袱裡掏出了自己攤好軟軟的餅。
還有夫人讓小廚房給我滷的肉,沉甸甸的,滿滿地塞在一口瓮裡。
原本是要拿去讓謝長安跟其他人分著吃的。
現在恐怕暫時用不上了。
宋千戶看著我的餅和肉,眼珠子都直了。
他滿嘴哈喇子地問我:「香葉他姐,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我不想笑的,但是宋千戶實在是像過去謝長安養的一隻大狗,眼巴巴地看著我手裡的食物。
於是,我把餅和肉都拿出來,給他們分了。
這群人狼吞虎咽,跟幾輩子沒吃過飯一樣。
那些幹糧,則被他們放回了腰包裡。
得虧他們不浪費。
等我們找到謝長安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四天。
第四天,我們終於發現了一絲青煙。
在一處地坑裡,我們找到了還活著的六個人。
謝長安把自己的棉袄拆了,蓋在了幾個人的身上,除了他們,剩下的人都S了。
就連他們,若我們再不及時找到,恐怕就要餓S了。
受傷的六個人,有的殘著腿,有的傷了胳膊,總之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
宋千戶老淚縱橫,一把摟住了半S不活的謝長安。
「香葉,你快醒醒,你姐來了!」
謝長安嘴唇上幹裂起皮,他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扯了下唇角,說道:「我出現幻覺了,我看到香荷了!」
看著這樣的他,我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而是站那裡,就這樣SS地看著他,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