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應聲,心裡舒服了不少,可又不願意輕易下這個臺階。
我倚著季青臨的肩悶悶道:「這樣抱著,會弄亂發髻。」
季青臨又遞了個臺階:
「哪裡會,隻要夫人不亂動,我保證發髻一點不會亂。」
我安分了。
可是路上的石子一點不安分。
「市政司是幹什麼吃的,路上有這麼多碎石不知道清理,改日我定要當著皇帝的面好好參他們一本。」
季青臨話說得重,可語氣裡聽不見半點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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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著駕車的心腹喊:「看著點路,避開石子啊!」
車廂外傳來心腹的回話,隱隱帶著笑:
「將軍,得令!」
接下來的路程果然沒碾到一顆石子,平穩得很。
08
我在京城不大社交,宮宴更是頭一回來。
皇城氣派莊嚴,我看什麼都新奇。
這次宮宴不是什麼太正式的宴席。
夠得上品級的官員皆帶著家眷出席,季青臨說宴會最後還會放孔明燈,為國祈福。
擺宴的濯英殿在宮中最高處,能看見整座長安城的夜景。
葳蕤遠山,萬家燈火,美不勝收。
不過,比美景更吸引人的是宴席上的一位紅衣貴女。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宴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紅衣與她甚是相配。
這人是伯爵府的大小姐,蘇煙柔,全長安城有名的美人。
傳言傳得再天花亂墜,都比不上親眼一見。
我看得痴了,可蘇煙柔的目光卻總是落在季青臨身上。
她眉目繾綣,如有千言萬語。
人人都知道,蘇大小姐與季將軍也曾兩情相悅。
那年,十八歲的季青臨與同窗上山遊玩,偶然救下被山匪綁架的蘇煙柔,兩人一見鍾情。
那年,吟詩宴賞花會上,總能見到這對金童玉女的身影。
後來不知怎的,季青臨參軍去了西北,兩人再不往來,兩年後季青臨遵從父母之命娶了我。
我在看蘇煙柔,蘇煙柔在看季青臨,季青臨也在看她。
然後我不看了,因為上菜了。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季青臨說有點悶,要出去吹吹風。
他沒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瞥了一眼蘇煙柔的位子,她不在。
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著對季青臨說:「你去吧。」
他讓服侍的宮女撤下酒壺,「莫要貪杯,喝多了會醉的。」
我乖乖地應了,可眼睛莫名有點酸。
09
宮宴這個東西,看上去是華麗盛大的名利場,實際卻是勾心鬥角。
你不找人鬥,別人也會找你鬥。
比如,坐在我身旁那桌的貴婦人們,見季青臨不在,一直在邊上大聲議論我。
「永安侯夫人是尚書之女,算起身份她和永安侯也是相配。」
「誰說的,她是溫尚書的私生女,她娘隻是個村婦。」
「季家與溫家早有婚約,可溫家沒有指明到底嫁哪個女兒,五年前,永安侯不過是個小兵,溫尚書看不上季家又不能毀諾,就尋到了她。」
「嘖嘖嘖,這侯夫人命真好,如今也算苦盡甘來了。」
貴婦們說得大聲,就是想要我聽見。
我是聽見了,但沒打算理她們。
一來,我沒那麼聰明,說不贏她們的彎彎繞繞。
二來,她們說的都是真的。
是俗套的話本情節,我娘意外救下我爹,對他一見鍾情,要以身相許。
我爹不願意,我娘硬要,後來就有了我。
我娘說她這輩子隻愛過一個人,那就是我爹。
我不覺得那是愛,那是她一廂情願。
他們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說不出誰對誰錯。
我娘走得早,沒來得及教我什麼傍身的本事,也沒給我留下什麼錢。
幸好,村裡的阿叔阿嬸對我很好,有飯分我吃,有活帶我幹。
我爹來村裡找我的時候,我正啃著冷掉的燒餅,給人漿洗衣物。
寒冬臘月的天氣,我在冰涼的河水裡洗衣,雙手被凍得通紅。
我爹不是那種虛偽的人,打著彌補父愛的幌子要利用我。
他遞給我一個肉包子,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給我談了一門好親事,嫁過去就是當少夫人的。
我將肉包子塞進嘴裡,狼吞虎咽。
我問他,當少夫人頓頓都能吃上肉?
我爹笑了,眼裡帶著嫌棄。
「何止是肉包子,山珍海味隨你吃。」
他不喜歡我娘,也不喜歡我。
他有自己心愛的女子,那女子後來成了他的夫人,他也隻有那一個夫人。
我並不期待我爹能對我有血脈親情。
於是,單純為了肉包子,為了能吃飽飯,我嫁給了季青臨。
所以,當得知季青臨與蘇煙柔的傳聞時,我心裡還算平衡。
絕世美人比肉包子,算下來是我賺了。
10
貴夫人們見我沒一點反應,覺得無趣,轉頭去說別人闲話了。
旁人拿宮宴用來攀高枝,拓人脈。
隻有我認真地在吃飯。
就在我喝完第二碗魚翅湯,準備讓侍女盛第三碗的時候,宴會上變得頗為吵鬧。
我遠遠看去,原本坐在上首的清河公主和山陽郡主吵了起來。
郡主抄起桌案上的酒杯朝著公主的臉砸去,砸歪了公主的發髻。
公主也不甘示弱,舉起湯碗潑向郡主,弄髒了郡主的衣裙。
清河公主是皇上的女兒,山陽郡主隻是靖王親妹。
誰更尊貴不言而喻,可是宴會上朝臣眾多,竟然無一人敢攔。
郡主更是撿起地上的碎瓷片朝著公主刺去。
公主跌跌撞撞地跑下上座,卻被地上的酒杯絆了一跤,直直地摔倒了。
摔在了我面前。
我想避開,可裙擺被公主壓住。
她抱著我的腿躲在我身後,我動彈不得。
山陽郡主氣得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越過我就要去劃公主的臉。
碎瓷片先是劃過我的衣袖,扎在公主身上。
然後,郡主擒住了公主的下巴,眼見碎瓷就要劃到公主了。
我舉起端菜的託盤護住公主的臉,然後趁機攥緊了郡主的手腕。
是替人漿洗衣物時練出來的手勁,郡主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一點也掙脫不開。
「郡主娘娘,小打小鬧就算了,若真是劃傷了清河公主,皇上和皇後怪罪下來,您是要受罰的。」
山陽郡主一雙鳳目狠狠地剜過我。
「你是誰,也敢管本宮的闲事?」
我答得不卑不亢:
「臣婦永安侯夫人,溫棠枝。」
山陽郡主不屑一顧:
「我管你什麼侯夫人,把你的髒手拿開。」
我沒動,依舊擒著山陽郡主的手。
「郡主娘娘三思,大庭廣之下傷了公主,不管糾葛如何終究是你的錯。」
「臣婦這是在幫你。」
許是被我攔了一遭,郡主倒也沒那麼衝動了。
她冷哼一聲,扔掉手中的瓷片,眼神陰仄仄地掃過公主,繼而停留在我的身上。
「你叫溫棠枝對吧,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著。」
11
山陽郡主走了,清河公主趴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要去找父皇討公道。
大虞朝皇室人口不算興盛。
先帝既無兄弟也無兒子,論遠近親疏,唯有靖王一個堂弟。
可先帝卻將帝位傳給了當時隻是地方太守的皇帝。
靖王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故而連帶著山陽郡主的行事都愈加乖張。
皇帝仁厚,之前的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誰承想,如今竟然鬧成這樣。
古往今來,君臣有別。
皇帝心好,可也別太好了。
送清河公主出濯英殿時,她抱著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溫棠枝,從今以後你就是我最好的姐妹,你的事就是本宮的事。」
「山陽那個潑婦要是來尋你麻煩,你盡管來找我,我去找父皇為你做主!」
說完她便馬不停蹄地去找皇帝告狀了。
濯英殿亂成一團,我也沒了繼續吃飯的心思,隻想早點回家。
季青臨出去醒酒遲遲未歸。
我沒特意去尋,倒是在假山水池邊遇見他了。
夜色沉沉,月光朦朧,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
可我還是很敏銳地瞥見了,宮道盡頭那一閃而過的紅裙。
忘記是在哪本話本子上看見的。
書上說,如果你渴望得到某個人,就要先讓他自由。
若他回到你身邊,那他就是屬於你的。若他不回來,那你就從未擁有過他。
我沒問季青臨怎麼去了這麼久,隻說多吹了會風。
話畢,倒問我:「衣袖怎麼破了。」
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翻起衣袖看了又看,心疼不已。
估計是拉架的時候被碎瓷片劃的。
我隨口帶過:「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了吧。」
12
回濯英殿的路上,季青臨碰見同僚。
同僚隨口提起公主與郡主起爭執的事情,接著對我贊不絕口:
「侯夫人真是勇猛,一伸手便擒住了郡主,保下了公主。」
同僚意味深長地笑笑:
「莫不是在家時跟侯爺學得戰場真傳?」
季青臨緊張地將我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問我人有沒有事。
他又說:「以後碰到這種事情躲遠點。」
我漫不經心地應下。
濯英殿外放起了孔明燈,公主給我留了最大的一盞。
她說這燈能飛得最高,老天會第一個看到我的心願。
其實我挺沒志向的,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很好,要那麼多心願做什麼。
燈影重重,我問季青臨,「季青臨,你有沒有什麼心願。」
他沒回答,隻反問我:「為什麼不喊我夫君了?」
我胡扯道:「你名字好聽,我想這麼叫。」
半晌。
他問:「那我能喊你小枝嗎,母親總是這麼喊你。」
我搖頭,「不行。」
他問:「為什麼?」
我執筆在字條上寫字。
「沒有為什麼。」
「季青臨你的心願是什麼?你再不說,我可就寫滿了,你的心願就寫不下了。」
我寫字的手越來越快,可實際是在鬼畫符。
他說得幹脆:「一願國泰民安,山河永固。」
我邊寫邊問:「那還有二願嘍?」
季青臨聲音柔柔的,如拂過我臉頰的紗幔。
「二願與夫人,恩愛兩不疑。」
我頓住,卷起紙條綁上孔明燈。
季青臨提醒我:「為夫的第二個心願,夫人好像沒寫。」
我斬釘截鐵:「我寫字快,你沒注意到,早寫上了。」
季青臨不信:「給我看看。」
我別過身去,松手,孔明燈緩緩飄向天際。
願望光許不會實現,得做才會。
13
當晚季青臨抱著枕頭搬回了臥房。
我洗漱好出來的時候,他半躺在床上看兵書。
他隻著一件白色的裡衣,領口松散,每呼吸一次衣領就會朝旁邊滑幾分,隱隱約約地露出胸膛。
用美男計,卑鄙。
見我進來,他隨口問道:「夫人怎麼搬來擷芳院了,成親時不是住在蘭雪堂嗎?」
「母親看我喜歡這院子裡的海棠花就和我換了,蘭雪堂現在母親住。」
我眼神飄忽,強制著不讓自己的眼神一直定在季青臨的胸上。
「哦……」
季青臨應著,話裡話外似是對什麼事情恍然大悟一般。
他放下兵書,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朝我笑,溫柔似水。
「夫人,該歇息了。」
「哦……」
我故作淡定地走向床邊,沒有躺下,隻抽走了我的枕頭,然後站得離床遠遠的。
「這段時間我要睡佛堂。」
季青臨臉上揚著的淡淡笑消失了,他看起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是我唐突了,夫人不必搬,我回書房睡就是。」
我嘴硬:
「和你沒關系。」
「今日宮宴本就是為國祈福,黃歷上寫了今日是吉日,我去佛堂為國祈福,也算助夫君心願達成一臂之力。」
季青臨坐起身,裡衣的領口徹底滑下來。
他問我:「那我的第二個願望,夫人就不管了嗎?」
趁著理智消散之前,我抱著枕頭飛也似的跑出了臥房。
14
佛堂寂靜,倒真能屏蔽外界的嘈雜。
隻是我心中的嘈雜更是喧囂塵上。
心不靜念不了佛經。
我幹脆滅了燈,早早上床睡覺。
睡肯定是睡不著的,不過是躺著做個睜眼瞎,腦中千回百轉。
我想起季青臨的笑,想起他的擁抱。
想起宮中假山旁的那抹紅色。
更想起季青臨出徵五年,卻從來沒給我寄過一封家書。
他應當是不喜歡我的吧,可是不喜歡我為什麼要說那些話。
什麼與我恩愛兩不疑的。
眼淚不爭氣地順著眼角滑落。
哭著哭著,我想明白了。
季青臨不像我爹。
我爹對我娘隻冷冷冰冰,毫不在乎。
而季青臨,應當是把我當豢養的寵物,闲時逗弄,用來取樂。
可我不是我娘,我也不是寵物。
我用袖口胡亂擦去眼淚,啞著聲音罵自己:
「溫棠枝,你好沒出息,為個男人哭成這樣。」
15
許是傷心過度,第二天我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