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已躺在擷芳院的臥房了。
大夫說我這是受了風寒急症。
婆母守在我床邊給我喂藥。
當她從丫鬟口中得知,我是為了替季青臨祈福才去的佛堂時,責怪也心疼。
「小枝,你心思太純了,大郎希望國泰民安,那自然是他這個做將軍該打勝仗,朝堂做文臣的清廉朝政。」
「你光求佛祖也沒用。」
我拉著婆母的手賣乖:「記下了記下了,母親別生氣。」
婆母當然沒真的生氣,見我喝了藥昏昏沉沉,便叫丫鬟服侍我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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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覺睡得不踏實,我口幹醒來時,迷迷糊糊地喊著丫鬟,要喝水。
身旁有人將我扶起,遞水到我唇邊,喝完我才清醒過來。
給我喂水的不是丫鬟,是季青臨。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一帖藥下去,發了汗果然好多了,夫人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他要扶著我躺下,可我不肯,掙脫他的手,側躺著不看他。
「好多了,謝謝關心。」
我心裡亂得很,不想看見他,隻硬硬道:「你快些出去吧,別過了病氣。」
季青臨沉默良久。
「好,夫人,好好休息。」
他就真的沒再說別的,關上門走了。
我把頭埋在被子裡,悄無聲息地隱去眼淚。
我告訴自己,溫棠枝,不要為不愛你的人傷心,不值得。
16
這場風寒斷斷續續持續了十天,久久不好。
等到稍微緩些,不用再喝藥了,小姑子便來找我。
她新學了怎麼做海棠酥,惦記著要做給我吃。
陽光正好,小姑子特意挑了個沒風的下午。
我躺在回廊下,雙腳曬著太陽。
看她摘花、洗花、晾花,又將曬好的花瓣磨成粉末和進面裡,忙得團團轉。
季青臨從軍營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教小姑怎樣將面團捏成花的形狀。
他拍了拍小姑的腦袋,頗有怨言:「你嫂嫂身子還沒好全你就這樣折騰她。」
小姑嘟囔:「今天是嫂嫂生辰,我特意給她做我剛學會的海棠酥,前面的活一直都是我在幹呢!」
她洗清了自己的「冤屈」,反過來問季青臨:
「大哥你給嫂嫂備了什麼生辰禮?」
季青臨揚起下巴,頗有少年氣地哼了一聲:
「總之,比你的海棠酥好。」
小姑不信,要他拿出來看看。
季青臨非要賣個關子,說自己身上汗津津的難受,借口要洗澡,吊足了胃口。
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海棠酥已上了蒸籠。
花瓣的香氣,混著面團的醇香,絲絲飄散。
小姑在花叢間跳舞,丫鬟們唱著歌為她伴奏,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們笑。
季青臨不知何時踱步到我身邊,在我耳邊簪下一朵海棠。
他笑著端詳我,眼裡亮晶晶的,吟著前人的詩句:
「賴有海棠傾國色,嫣然一笑解留春。」
「夫人戴著真好看。」
我心跳得極快,那是本能的反應。
可我還是伸手把海棠花拿了下來。
「已是暮春,花該落了。」
「不管是暮春還是隆冬,這花都不會落。」
說罷,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支發簪,舉到我面前。
那是一整顆粉色瑪瑙雕成的海棠發簪,周圍還用翡翠做襯,雕了花葉。
我很意外,問他怎麼想著送發簪。
他頗為嘚瑟:「海棠花剛開的時候,夫人自己說的,想要永不凋謝的海棠。」
隨口一句,他竟放在心上。
院中,風吹花落,美好得不像話。
季青臨張了張口,在說話。
可我在屋外待得太久,腦子發暈,喉頭發痒,劇烈地咳起來,似是要將肺也一同咳出來才罷休。
止住咳嗽的時候,我臉色發白。
我問季青臨:
「你剛剛說了什麼。」
季青臨輕撫我的背,搖頭:
「沒什麼,隻不過是要夫人好好保重身體。」
他又說了一遍,眸色深深:
「最近不管發生什麼事,夫人隻管保重自己的身體。」
我失笑:
「家裡能有什麼事要我操勞的,我隻管養病。」
季青臨這才放心:
「對,隻管養病。」
17
季青臨送的海棠發簪我從未戴過,連著那堆話本子一起塞進了衣箱的最深處。
我出嫁時,我爹給了我一份嫁妝,季家的聘禮他沒收,放在嫁妝裡一起給了我。
這些年,我跟著婆母學管賬。
嫁妝和聘禮中的鋪子田地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賺了不少。
我將賬記得清楚,嫁妝和聘禮我都不要,可我賺的錢,那就是我的。
這天,我去東街,在房東手下租下了那間相看了很久的鋪子。
這鋪子到底用來做什麼買賣,我還沒想好。
這兒地段一般,租金便宜,要是虧了也不打緊,權當嘗試了。
回府路上,我路過書局,取了在代筆先生那兒代寫的文書。
是一封和離書。
我從小沒上過學,這幾年都是婆母教我讀書寫字。
在讀書方面我沒有什麼天分,字會寫會認,但寫得難看,組字成句一塌糊塗。
這文書是要給季青臨看的。
我不想在他面前鬧笑話。
今日婆母做了拿手涼菜,派小廝去軍營中喊季青臨回家吃晚飯。
等到暮色沉沉,月垂星野時,傳信的小廝才匆匆趕了回來。
一進門便說大事不好。
原來,小廝趕去軍營傳口信,才知季青臨今日不在軍營,而是去了皇宮。
皇帝傳喚,朝臣觐見本是常事。
小廝給軍營副將留了話,便朝著皇宮趕去,以期能碰上季青臨。
可在皇宮左等右等,直到宮門即將落鎖也不見季青臨出來。
臣子留在宮中過夜是不合規矩的。
小廝也急了,情急之時恰好碰上一個在宮中做太監的同鄉。
那同鄉小太監告訴他,季青臨被皇帝下了詔獄。
小廝追問緣由,小太監也不知道。
小廝一口氣將話說完,累得差點要暈過去。
我心中一緊,進了皇城詔獄那定是犯了大錯。
婆母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暈倒。
我穩住婆母,傳喚下人伺候小姑吃飯,召集家僕。
我厲色道:「自今晚起,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準出府半步,你們各自管好自己的事情,侯爺入了詔獄的事情莫要向外人多嘴。」
「不然整個侯府都要掉腦袋。」
季青臨到底有沒有進詔獄,因為何事進的詔獄,目前尚不明朗。
我不能因為小廝的一句話就亂了陣腳。
婆母的娘家兄弟在朝中為官,消息靈通。
我細細地吩咐了婆母身邊的陪嫁大嬤嬤,回去打聽,試試能不能弄清楚其中緣由。
婆母淚眼婆娑。
「大郎向來是最懂事的,又在邊關立了大功,怎麼會莫名其妙地下獄呢!」
官場有時比戰場更兇殘,暗處總有冷箭,防不勝防。
若不是自己犯錯,就是有人陷害。
季青臨從不在家裡談公務,到底為什麼,我也猜不出來。
我安慰婆母先用晚膳,事情發生了總有應對的法子,可不能先把自己累倒了。
婆母不吃,我便讓丫鬟扶她下去休息。
等忙吩咐完一切,我舉起筷子準備吃飯。
可盤子裡的那片青菜怎麼也夾不起來。
我的手是抖的。
18
嬤嬤傳回消息的時候已是半夜。
婆母的娘家一開始並不知道這個消息,隻能派人找關系層層向上打聽。
最後隻得知,季青臨被下獄的罪名,是通敵叛國。
我交代嬤嬤將消息捂住,莫要旁生枝節。
季青臨是手握重兵的大將,願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好男兒。
就衝那晚放孔明燈時,我問他,有何願望。
他答,願國泰民安。
我就信他。
升官發財,同僚眼紅,武將功高,天子忌憚。
這紛亂的朝堂裡,誰都可能暗暗踩他一腳。
我定了定心神,心中已有謀劃。
天邊泛起魚肚白。
也好,反正睡不著,也就不用睡了。
19
我備了厚禮去了趟尚書府。
我知道,這個時間我爹應當剛好下朝回府。
他要陪家中夫人用膳,幾十年來,每日如此。
可我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
是尚書府的管家出來回的話。
「侯夫人,我家老爺說了,夫人想打聽的事情就是夫人打聽到的那樣。」
「其中並無任何難言的原由。」
我踏上尚書府的門檻,不顧管家的阻攔就要進府。
管家帶著小廝,把門擋得SS的。
「侯夫人,老爺嚴令吩咐,今日不見客,誰都不見。」
好一個不見客。
兜兜轉轉一場,到頭來,我在我爹這兒才隻是個客。
我心裡有數了,今天這個忙我爹是不會幫了。
我後退一步,向身後的家丁抬了抬手,一串接著一串的大紅箱子被抬過來,擺在尚書府門口。
「登門拜訪沒有空手來的意思,為尚書大人備了厚禮。」
「當年他為我備的八十八臺嫁妝,連帶田莊鋪子的地契,一張不少。」
「這五年我在季家過得順風順水,尚書大人為我謀了這樣好的一門親事,也是他對我有恩。」
「今生我和他沒有做父女的緣分,到此為止,兩不相欠了。」
說完我轉身便走。
管家在身後好言了一句:
「侯夫人,老爺還說了,您要是不想陪著永安侯一起掉腦袋,就趁現在與他和離。」
我沒回頭,隻管上了馬車。
「別人家的事情,叫你家尚書大人還是別操心了。」
20
我無顯赫家族做背後支撐,婆母一病不起,小姑年幼。
季青臨的事情隻能我自己想辦法。
風浪再大,除了硬扛,別無他法。
我給一個人遞了消息,那人答應過我,從今往後我的事就是她的事。
三天後,清河公主的回信傳了出來。
她說皇帝很生氣,朝中為季青臨求情的朝臣統統被重罰,他與北遼人的來往書信就是鐵證。
回天無力。
我提筆又再放下,本欲為季青臨爭辯,又覺得毫無意義。
我對著信紙思慮良久。
最後隻問公主,有沒有辦法讓我和季青臨再見一面。
這次公主的消息來得很快。
她說詔獄戒衛森嚴,要來隻能正大光明地來。
皇城門口有一登聞鼓,專為伸冤所設。
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能敲鼓訴不平。
不平事皆會上達天聽。
但公主不建議我這麼做。
敲響登聞鼓之前,敲鼓人須得挨二十大板,若所求的事情有失公理,還會被重罰。
信的末尾,公主再三勸我與季青臨和離。
她說,大難臨頭先保全自己,才是聰明人。
可我,從來不聰明。
21
隔天一大清早,我跪在宮門口,結結實實地挨了二十大板。
登聞鼓立得那樣高,我須得用力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著,勉強敲響。
剛挨了板子,我連站直都很困難,屁股上的鈍痛刺激著神經,一下又一下。
我敲不快,隻能慢慢地敲,一下比一下更用力。
正是上朝的時間,官員們瞧見了,低聲議論,錯開著走遠。
沒人敢上來同我說一句話。
我從白天敲到晚上,滴水未進。
夜裡好冷,風寒露重,我衣裳單薄,臉色逐漸發青,搖搖晃晃幾乎連站也要站不住了。
風寒帶來的咳嗽又犯了,我的咳嗽聲和著登聞鼓聲斷斷續續。
夜半三更時,皇宮小角門開了。
皇帝面前的大太監出來了,對我說:「永安侯夫人您敲了一天的鼓,陛下盛怒,到底念在您一片深情,許你去詔獄同永安侯,說會話。」
到了這裡,我再也站不住了,手中的鼓槌滑落,連帶著整個人都跌坐到地上。
22
與上次進宮赴宴相比,這次的進宮路要艱難許多。
每走一步,挨了板子的屁股就會愈痛上一分。
漫漫宮道,我扶著宮牆走了一個時辰。
詔獄是皇城中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
整座牢獄建在地下,陰冷潮湿,伸手不見五指。
我見到季青臨的時候,他穿著發霉的囚服,發髻散落,眼神無光頹廢地靠坐在牆邊。
「小枝?」
他聲音喑啞,帶著不可置信。
「你怎麼來這裡了。」
本就發顫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我跪倒在牢外,與季青臨隔著牢門。
他見我衣裳有血,滿身狼狽,便猜到了。
「你去敲登聞鼓了?你怎麼這麼傻啊!」
連日來的焦慮委屈,在見到季青臨的那一刻再也把持不住。
眼淚決堤。
「季青臨,你告訴我,你沒有叛國對不對,你是被人冤枉的。」
「我去求陛下,我會替你伸冤的。」
大太監帶著一眾獄卒,執燈站在一旁。
他垂眼抿唇,良久不說話。
沉默代表默認。
我咳得越來越厲害。
季青臨從牢門縫隙中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揉搓著裹進他的手心。
「手這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