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著我的手,哈著熱氣,試圖捂暖,滿眼心疼。
「小枝,好好照顧自己。」
是關心,更像是訣別。
皇帝隻給了我半炷香的時間。
我並沒能和季青臨說太多話,大太監便催我快些走。
我握著季青臨的手不肯放,深深地望著他,似要將他的模樣刻進腦海,我隻怕今晚這一面便是我們的訣別。
「離牢門近些,我再好好看看你,好不好?」
他湊近牢門,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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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枝不要哭,你一定要記住,什麼都不要管,照顧好自己。」
我用力地點頭,待季青臨湊近時,我仰頭蜻蜓點水般,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唇。
這個吻並不美好。
我的嘴唇很涼,他的嘴唇很幹,這個吻是苦澀的。
23
季青臨因為謀反被下了詔獄的事情,張榜貼了出來,在全京城已不再是秘密。
婆母躺在病床上緊握著我的手。
「小枝,你沒享過大郎的福,也不要背他帶來的苦。」
「我替他籤放妻書,這樣你和季家就沒了瓜葛,陛下也怪罪不到你的頭上。」
我搖頭。
我沒我娘那麼痴情,也沒我爹那麼無情。
拋去我對季青臨的復雜情緒不談,可婆母對我是頂好的。
季青臨的罪已被牢牢釘下,要S要剐皇帝說了算,我沒能力再為他做些什麼。
至少我待在婆母身邊,能照顧她和小姑。
定罪的聖旨很快就下來了,季青臨被奪官褫爵囚於詔獄,季家現在住的宅子也被收回充公。
皇帝到底是個仁君,念在季青臨過往的功勞,並沒有將我和婆母小姑除籍為奴,流放蠻荒。
婆母遣散了家僕,帶著我和小姑投奔她的娘家兄弟,卻被拒之門外。
飛黃騰達時大家是親族,落敗無依時,便翻臉不認人。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我想起了之前租下的那間小鋪子,那成了我最後的避風港。
幸好是租的,房契並不在我名下,不然官府便要將這小鋪子一起查抄了。
鋪子很小,帶著後院,房內雖然破敗,好歹算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我隻告訴婆母,我手上還有間小鋪子,尚能住人。
至於為什麼買它,我沒說。
我站在當鋪門口,手中捏著季青臨當初送我的那支海棠簪子。
從季府出來時,什麼東西都不能帶,連身上的金銀珠翠都被抄家的監官收走。
我將這簪子藏在胸口才沒被發現。
當鋪老板是個人精,見我急需用錢將價格一壓再壓。
人要吃飯,冷要加衣,都需要花錢。
處在低處隻有向別人低頭的份。
上好的一支瑪瑙翡翠簪子,隻二十兩銀子,成交。
一拿到錢我就去買了些吃食,吃飽喝足才好幹活。
錢要花出去,自然就要想辦法掙回來。
我與婆母一合計,準備開個點心店。
婆母愛研究甜食點心,有手藝。
現在做點心不似以前是為了樂趣。每日起早貪黑,和面蒸餅都是辛苦活。
我從小苦慣了,適應起來很快,倒是婆母,悠闲了大半輩子,臨老要吃這份苦。
日子過得累極了,但總算安穩了下來。
季青臨被關在詔獄,一點消息也打探不到,就連公主也不再回我的書信。
可我總莫名覺得日子還是有希望的,畢竟皇帝也沒進一步處置季青臨。
我這般自我安慰沒幾日,便聽見了季青臨的S訊。
24
坊間都在說皇帝仁慈,饒是對叛國之臣也願意留個全屍。
季青臨的屍身被吊在城門口曝屍三日。
我隻遠遠望了一眼,沒有走近,隻看見一個滿身血汙骨瘦如柴的囚犯。
季青臨在詔獄的這段時間你一定過得很苦吧,你明明是一個高大威猛的將軍啊,怎麼如今看起來一碰就會散架呢。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在轉身離開時暈厥在地。
我不敢告訴婆母這個消息,卻在夜間聽見她在房中低聲啜泣,白天依舊與前來買糕點的客人說笑。
母子連心,她又怎麼會不難過呢,不過是強撐著。
每每點心上了蒸籠的時候,我能稍稍闲下來片刻。
盯著灶臺上蒸騰的霧氣,我會恍惚,我是不是真的嫁給過季青臨。
他就這樣S了,到最後我也沒法得知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與他緣分的開始與結束,都很莫名其妙。
25
轉眼入冬,下雪那天出了大事。
宮中宴席,皇帝吃了點羊肉,忽地吐了,人直挺挺地栽倒了。
後面就聽說皇帝似是不行了,靖王頻繁出入宮闱。
我心頭一跳。
是不是要變天了?
可不管我怎麼猜測,都沒人告訴我答案,我也打聽不到。
以前,每隔幾日都會來訂點心的官宦人家,這個月全沒了動靜。
除了每日洋洋灑灑下個不停的雪,似乎一切都靜止了。
點心鋪子不再開了,我買足了米面,和婆母小姑一起守在後院。
這天還未入夜,遠處便傳來刀劍交戈的聲音,我猛地站起,翻上圍牆看向東面。
火光衝天,越來越亮,濃煙翻滾直上雲霄。
天徹底黑了。
26
我在院中忙碌,確認前門後門都已鎖好,院中的木籠抽屜被我拆掉用以加固門窗。
黑夜裡我不敢點燈,與婆母小姑待在一處,心亂如麻。
第二天仍是如此,幸好鋪子所在的街道偏僻又無重要官署,除了門外偶爾響起的馬蹄聲,一切還算安穩。
黑夜漫長,白天難熬。
就這樣過了兩天,這天夜裡格外寂靜,臨近醜時,我聽見院子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不好,怕是進了賊人!
我連忙叫醒婆母小姑,示意她們躲去床下,不要出聲。
自己則舉著菜刀躲在門後,若是賊人破門而入,我也能S個措手不及。
我貼著門,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說話。
「主上吩咐了,不留活口,就地格S。」
「有人!」
我握著刀柄的手顫抖不止,明明沒發出一點聲音,難道就被發現了?
下一刻,兵刃相接聲四起,接著又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切歸於平靜。
我站在門後絲毫不敢動彈,就這樣站到了天亮。
借著天光我趴在門縫外悄悄地向外看。
雪停了,院中一片白茫茫。
似乎昨晚這裡並沒有發生過任何打鬥。
寧靜如常。
我明白過來,有人要S我,又有人在暗中護著我。
護著我的那個人是誰?我心中隱隱冒出一個名字。
27
又過了三天,外面天高雲淡,一切都風平浪靜了。
如果不是街道兩旁燒焦的房屋,以及門頭上濺灑的血跡,我都要以為,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靖王與山陽郡主逼宮謀反,已被誅S。
我一點都不意外。
那日宮宴上,山陽郡主跋扈至此,野心昭然若揭。
而那天夜裡要來S我的人,定也是郡主的人。
京城動亂才剛平息,鋪子開不開都不要緊,反正沒人來買糕點。
我特意開了院子的後門,等人。
陽光正好,積雪消融,日光穿過樹影的縫隙,落下一地斑駁。
有人踏著散碎日光停在了我的門前。
我逆著光抬眼看去。
果然是季青臨。
他身著金甲,與我們初見時一模一樣,隻是看上去瘦了,眉目間有深深的疲倦。
婆母一見到他便泣不成聲,大罵他是個不孝子,與皇帝做了一場局,把自家人都騙了。
「我是你母親,就是氣你,也做不到真氣。」
「你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小枝!」
婆母帶著小姑進了屋子,讓季青臨與我單獨說話。
他快步上來擁著我,說對不起。
我倒是平靜。
「季青臨,你與陛下做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告訴我們實情。」
他聲音喑啞:
「想過,但不能。」
想起這幾個月來的委屈,我的情緒終於抑制不住。
「所以,在你心裡你要做的事情是大事,而我在乎的事情都是小事嗎?」
季青臨將我抱得更緊了,似是他一松手我就會逃走。
「不是的小枝,我隻是沒料到,你會為了我做到那樣地步。」
是啊,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
「季青臨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對不起我。」
他重重地點頭:
「小枝,我會對你好的,我會彌補你,以後有事再不瞞你。」
我從他的懷裡出來,定定地看著他,長久鬱積的心結該在今天做個了結。
「我溫棠枝不求榮華富貴,隻求真心換真心。」
「我隻問你兩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
季青臨應得堅決:「好。」
28
我與季青臨面對面地站著,聲音冷硬:
「你出徵五年從來沒給我寄過家書,那五年裡你有沒想過我?」
季青臨毫不猶豫:「日日都想。」
接著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伸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你是我的妻子,半年一封家書,我總是吩咐送信的軍差直接送去蘭雪堂,可沒人告訴我,你和母親換了院子,我還鬱悶為什麼你從不回我的信。」
倒真有這回事。
季青臨第一封家書來時,婆母還曾怪過他,寫給自己母親的家書裡又是思又是念,像個沒長大的小娃娃。
我那時不識字,婆母回的信。
她問我有沒有想和季青臨說的,一個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的丈夫,我能說出什麼來。
自然是囑咐些天冷加衣,餓了吃飽之類的家常叮囑。
與婆母的囑咐並無相異。
我點點頭,認可了他的回答。
「第二個問題,你心裡還念著蘇小姐嗎?」
「你如實說,若你還喜歡她,我會離開絕不會妨礙你們。」
聽見我的話,季青臨皺起眉頭,更委屈了。
「你……你這人怎麼這樣,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倒是把自己的退路都想好了。」
我面不改色:「你先回答我。」
他指天的三根手指,沒有放下,說得真切:
「我年少時與蘇小姐有情義不假,她一心求天家富貴,好聚好散,多年來從未再見過。」
「隻是宮宴那晚,私下說了會話。」
「伯爵府內外虛空無力送她進宮,她與山陽郡主交好,得知靖王私自屯兵意圖謀反,以這消息做交換,要我幫她入宮為妃。」
我唏噓,年少情深竟也能做到利益相換。
季青臨言語真誠,神色坦蕩。
我釋然一笑,信他心裡有我。
猝不及防地,我勾上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
先是輕觸,溫柔繾綣,然後季青臨攬住我的腰,扣住我的後腦, 吻得深情。
直到我被吻得幾近窒息, 他才松開我。
我淡然地看向他。
「季青臨, 我為你挨了二十板子,這半年吃了數不清的苦, 流了無數眼淚,我沒那麼輕易原諒你。」
「但我給你個機會, 我們重新開始。」
他嘴唇抵著我的額頭, 應下:
「好,重新開始。」
「小枝,你怎麼罰我都行,隻要你能消氣。」
我貪戀地聞著他身上獨有的味道,低聲道:「不要去愛冠著你夫人名義的溫棠枝, 試著去愛溫棠枝。」
這話是釋懷,亦是繾綣。
海棠花枝雖纖細,比不得參天大樹, 可仍能高舉花朵, 立風飄揚。
29
我與季青臨和離了。
30
因平叛有功,皇帝封季青臨做了秦國公, 他又升官了。
當皇帝要加封他夫人做一品诰命的時候,才發現季將軍他夫人與他和離了。
皇帝將這事說給新封的蘇貴妃聽。
蘇貴妃隻淡淡地笑笑。
「世間男女在一起, 有人求財, 有人求利, 這季夫人隻求真情。」
皇帝覺得有趣,反問貴妃:
「那愛妃與朕在一起,求什麼?」
蘇貴妃坐到皇帝席膝上,嬌嗔一笑:「臣妾隻願做陛下的賢妃, 盡心輔佐。」
她求的是名。
三年後皇後薨逝, 蘇貴妃成了繼後。
以至於我每每看話本的時候,想用季青臨的臉代一下男主角都沒法代。
「個自」一卷青史, 盡是賢名。
如她所願。
31
京城新開了一家酒樓。
掌櫃竟然是個女的。
聽人說這溫掌櫃一開始經營著一家小小的點心鋪,她心靈手巧,吃苦肯幹。
僅僅兩年便開了這間京城最大的酒樓。
達官貴人都愛來這兒吃飯喝酒, 來得最勤的當屬季將軍。
有人說,季將軍心儀溫掌櫃,這才窮追猛打, 毫不松懈。
有人說,溫掌櫃就是季將軍的夫人。
還有人說, 溫掌櫃與那原配夫人長得極像, 季將軍這才動了心思,那原配夫人去了何處?沒人知道。
聽八卦的百姓中有人提出了疑問:
「可這溫掌櫃也不是個大美人啊,季將軍如此S心塌地?」
為首的大嬸嘖了一聲:「感情這事,誰說得清?」
「溫掌櫃打扮樸素, 不喜釵環,發間唯獨簪著一支海棠簪。」
「聽說那簪子是季將軍送的。」
聽的人好奇了,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他們倆最後會在一起嗎?」
大嬸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
「溫掌櫃原先是不搭理季將軍的,如今頓頓等他吃飯。」
「我看是好事將近。」
眾人皆長舒一口氣。
自古聽人講故事, 郎情妾意之下,旁觀者一聽到結局完滿便以為處處都是完滿的。
個中曲折,隻有當局者清。
(完)